憶一截繁華:記小說大師劉以鬯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香港中文大學專業學院寫作班導師、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委會審批員、廣州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班導師。 曾獲「新北市文學獎新詩獎」、「香港大學中文系新詩教學獎」等獎項。 著有詩集《步出夏門行》、《婕詩派》、《臺北翅膀》等。評論集《劉半農詩歌研究》《散文詩的蛹與蝶》、《止微室談詩(1-5)》等,另有散文集、小說集等著作。 2020年獲頒羅馬尼亞東西國際學院(The International Academy Orient-Occident, Romania)院士銜。

天樂里(Tin Lok Lane在香港灣仔區,始於摩理臣山道與灣仔道交匯,至軒尼詩道與馬師道交界而止,往南便是快活谷馬場。此「里」不長,約250米,微微彎曲如一把彎刀,卻是我寫作路上於《香港文學》上收割豐盛的一段黃金歲月。

《香港文學》一開始而有盛名,是因為主編劉以鬯的關係。劉以鬯是著名小說家,其長篇《酒徒》被尊為我國第一本完完全全的「意識流小說」。而其極短篇〈打錯了〉,傳誦極廣,口碑載譽,並曾在香港DSE會考中文科試卷中作為範文,考核學生的理解能力。昔清末梁啟超〈論小說與治群之關係〉中言小說有「薰、浸、刺、提」四力,劉以鬯小說得之矣!

那段日子我在半山東山臺司徒拔道的一間教會中學任圖書館主任,時維1986至2000十五年間。我在寫作裏稱這段時期為「山舍時期」。第一次「登場」在第14期(1986.2),劉以鬯組織了一個叫「香港的新詩」座談會,並親自擔任主持。

出席的詩人共13位,你道是哪些名字?且看:舒巷城、何達、梁秉均、鍾玲、李英豪、覊魂、李國威、葉輝、秀實、陳德錦、陳昌敏、羅貴祥、迅清。當時也惟有《香港文學》才邀請到這些仍活躍在詩壇的前輩與新銳的詩人來。

最後一次「亮相」是第181期(2000.1),那時我已不單是參與者的角色,並身兼組織者。那是《香港文學》為迎接千禧年而策劃的「千禧評論專輯」,劉以鬯委託我組稿。九篇評論目次如下:

王敬羲〈香港文學與我〉、陳德錦〈無分雅俗迎千禧〉、楊光治(廣州)〈根植於民族文化土壤深層的秀木〉、崔晶盈〈兒童文學與語文課本〉、汪祖義(安徽)〈永遠的情愫〉、黃華昌〈淺談吳煦斌小說〉、夏馬〈關於散文詩的定位〉、高廣方(廣州)〈一個異數與我〉和秀實〈談小說的模式〉。

那段日子,我常在課後沿司徒拔道下山,抄基督教墳場的捷徑,走到《香港文學》雜誌社來。雜誌社在一個單棟的寫字樓大廈內,單位約三百呎,兩房一廳。一間是編輯室,一間是會客室,外邊三張寫字檯供職員之用,還有一個小小的雜物間,存放著影印紙和蒸餾水。窗朝山,半山的嶺南學院紅灰色的建築群可見。

《香港文學》的稿酬通知單
劉以鬯擔任主編時《香港文學》的稿酬通知單。寫字的是當時雜誌社秘書,小說家楊書楚。圖 / 秀實提供

在這狹小的房間內,劉以鬯曾和我論及許多有關他個人的文學際遇,從國內到新加坡到香港。我們也常對文壇上某些話題交換看法。然我資歷淺,不諳世故,昧於人情,故常是聆聽者並從中獲益匪淺。

這個狹小的空間,時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文人墨客叩門,我也因之有幸目睹那些名作家們的盧山真貎。當時文壇頗有微言,說《香港文學》徒有「香港」之名,但發表香港作家的文章偏少。劉以鬯對這些意見十分認真,他解釋道,香港是一個流動的城市,許多作家都曾經居留在香港,只是人們疏忽不察,當時他舉了很多例子,但我特別記得的是鷗外鷗。

後來我寫〈語言與詩意,反與不反:鷗外鷗詩作漫議〉時便發覺,詩人鷗外鷗曾寫下不少香港色彩濃厚的作品。如〈和平的礎石〉寫第十五任港督梅含理爵士的雕像、〈禮拜日〉寫灣仔區大佛口中華循道公會禮拜堂,並留下了〈香港的照像册〉一系列的詩作。文壇一般視鷗外鷗為大陸詩人,值得商榷。後來,從寛從嚴,何謂香港作家便成了文壇上熱門的爭議!

文學有地域,彰顯在文字間,然文學無國界,以語言為邊界。譬如大名鼎鼎的雜誌《紐約客》(The New Yorker)雖有「城中話題」(The Talk of the Town)專欄,但內容卻不乏世界時事與熱門焦點。辦文學刊物猶如一所大學的文學院,對社會開放,歡迎優質而攔阻平庸。僅此而已。確然,香港作家的強大流動性,在某種意義上把「香港文學」這塊餅做大了。這是研究香港文學的學者不可不察的。

《香港文學》的封面
經歷數次蛻變,但封面上臺灣大學中文系系主任臺靜農的題字不變。這是現時《香港文學》的封面。圖 / 秀實提供

劉以鬯並不寫詩,然而卻極為重視新詩。他對詩歌有著對小說同樣先鋒而開闊的眼界,能接受不同的嘗試,而不僅僅拘泥於「分行」的形式。當時他刊登了香港打工詩人陳昌敏的一系列的詩作〈雜工手記〉,詩壇普遍認為那是雜文,形式分段並缺「傳統上」的詩意。

但他曾對我說(大意):這些詩突破了格局,詩人要敢寫。後來陳昌敏結集成《雜工手記》時,那些「手記」都曾陸續在《香港文學》上發表。這件事讓我醒悟到:作品領先,理論跟隨其後的道理來。

劉以鬯感到新詩的讀者相對少於小說與散文,所以他常為新詩作品作出跨界的嘗試,其中較多的是詩與畫的「對話」。他曾多次把畫作給我,讓我配詩。這些畫家名字包括麥少峰、梁德祥、陳迹、水禾田、余錦山、彭佐營等諸家。

每期香港文學,只要是新詩,版面設計常見別出心裁。如66期(1990.6)頁36我的〈東涌隨筆〉,六首八行組詩佔頁面對角線左側,而題目「東」是明朝張弼書法,「涌」是明朝蹇逹書法,「隨筆」即是粗黑體印刷字。115期(1994.7)頁49我的〈美國詩篇〉,題目用橘色粗明體,拓在灰綠色的底色上,詩句反白,倍為悅目。

天樂里頗具市井風,走出雜誌社大廈左拐,有一間小小的棺材鋪,就這讓把棺木疊放在店面兩旁。每次與友人路經,他必走上馬路,繞道而行。有時我們會在旁邊的茶餐廳,或拐彎到灣仔道的牛腩粉店下午茶,然後我便穿過霎西街喧鬧的灣仔街市,到堅拿道天橋底坐一零二號隧道巴士回美孚新邨。

這是我生命裏一段難以忘懷的單純的日子。文學包括詩歌,在某層意義上都是在詮釋「存在」與「死亡」,而非事件。這是其究極之可貴。如今回想,劉以鬯自是我文學道路上的恩師,既予我青澀作品展示的機會,也予我文學成長的培育。

在華文圈早享盛名的香港著名小說家劉以鬯近日在台灣再度被熱炒。聯合文學出版社重磅推出他的作品集,消逝中讓人感到溫暖。那個2000年暑假前,劉以鬯離開了《香港文學》雜誌社,我的學校也遷移到港島東杏花邨。風光有異,景物不同,山舍歲月在驟然來臨的夏天暴雨中,就這個的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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