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食,獸語:詩集《獸之語言》後記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香港中文大學專業學院寫作班導師、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委會審批員、廣州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班導師。 曾獲「新北市文學獎新詩獎」、「香港大學中文系新詩教學獎」等獎項。 著有詩集《步出夏門行》、《婕詩派》、《臺北翅膀》等。評論集《劉半農詩歌研究》《散文詩的蛹與蝶》、《止微室談詩(1-5)》等,另有散文集、小說集等著作。 2020年獲頒羅馬尼亞東西國際學院(The International Academy Orient-Occident, Romania)院士銜。

最近讀到澳大利亞詩人史蒂文·赫里克(Steven Herrick)的〈詩歌的廣告〉,詩人以戲謔的口吻,推銷這種不受買家青睞的「商品」。句子淺白,間歇有驚喜的述說:

購買詩歌吧
配方全新改良,巧克力色的
每首詩的韻律都加入了一杯半奶油
喝起來非常提神
每家每戶都應該有詩歌!
一天一首詩能讓你輕鬆工作,快樂玩耍
這全都是詩歌的好處!
準備改變吧!來嘗試一下詩歌!
沒有詩歌你的人生將會一片空白!
當你痛苦的時候,你可以先來點詩再去看醫生。
每次從一碗詩歌開始特別的一天
不加糖,不加人工香精和食用色素
全世界的人都在唱詩歌
雖然不會在一夜生效,但是使用低脂詩歌
可以讓你在五周之內减掉十公斤
詩歌——對我有用,對你也有用!
從今天起嘗試一下詩歌吧
注意:詩歌不應該被那些
不喜歡笑的或者節制詩歌飲食的人所接受
百分之九十的醫生因爲可以長壽而推薦詩歌  (胡若羽譯)

赫里克生於1958年,其詩歌主要面向青少年讀者。代表作包括《水果飲料》(Watermelon Cigar)和《藍色的狗》(The Simple Gift)。曾獲澳大利亞文學年度獎(New South Wales Premier’s Literary Awards)。這首詩讓赫里克在廣袤的詩江湖上,廣為人知。

狀若輕鬆的述說,背後卻含有對詩歌艱困的生存環境的無奈與悲嘆。詩人把詩歌擬作食物,正好直接地詮釋了我一貫以來「詩即食」的主張。當然這非僅止於「靈糧」的理解,而是依靠詩的養分,我們才能在紛亂庸俗的現實裏作出最基本的抵抗,猶如食物所賦予的不同營養讓身體有了對病菌最基本的抵抗。與食物不同,「詩」(Poetry)的功效超乎想像,其力量柔韌、自足、自癒,並定義了「靈魂只能獨行」的意思。

詩集取名「獸之語言」。我的詩觀簡單來說是:「除了語言,別無其餘。」這裏的語言,非語文的概念,指的是「述說形式」。然何謂詩之語言,難以辯明。因為語言之本質不單單取決於詩人,也為接受者所左右。然真正的詩歌語言出現「意義自足」的情況,已與創作者(詩人)和接受者(讀者)無關。

前者類似「好詩不是創作出來的,它本來就在」的意思;後者則是「平庸的限制」。我說過:貧窮限制想像,詞語的貧窮限制了詩歌創作的想像。授受雙方的兩個極端是「拈花一笑」與「對牛鼓簧」。

詩歌語言,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獸」的聲音,因為詩歌語言被認為是最接近詩人內心想法的,鳥鳴、蟲喧、馬嘶、猿啼、獅吼、狗吠……以其本性,無不貼合「獸」之內心。

書店裏的《獸之語言》。
書店裏的《獸之語言》。圖 / 秀實提供

時下詩人喜歡空間廣大的名號,動轍「世界」或「國際」,在有限與局限的生命中,這只淪為一個「概念」的存在,所有的不及一個城、一條街道來得親切與實在。我很喜歡稱自己是「香港詩人」。其意義僅僅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在寫詩。若回顧個人的創作路程,也可以說是這個時期,在對香港感到疏離後的「返鄉」,在創作上對自身居住的「城」的回眸與沉思。詩集《獸之語言》寫於2017.7-2019.8兩年間。

我誕生於九龍登打士街的「留產院」,一個沒有空調的夏日丑時,狹窄的房間。小學與中學都就讀於何文田區黑布街基督教學校。因為家境貧困,越洋考進台灣大學中文系。回港任職於圖書館至退休。從土生到土長,從殖民到回歸,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了解這個城市。

城市一如卡爾維諾所說的「迷宮」,我曾經迷途、飄浮、誤會而最終找到出口。我們都在別人的定義裏活著,而詩人必得為自己的生活作出「定義」。詩最大的功能,即在定義你的生活,尋回你生命的「出口」。

從2023年6月開始,我從自己詩作中挑選一些滿意的作品,加以剖析。我的想法是,盡量控制在一張電腦A4紙的書寫中,這種對作品的自我剖解,點到而止。詩人大都不愛剖析自己的作品,或認為是對詩歌的褻瀆。新詩泯滅格律,漫無準則,確然不好議論。然建立詩觀,就是建立個人的詩歌藝術審美準則。

既有尺規,何懼自我的審視!這種反思,也是詩歌創作上必需的。至2024年1月,以「抵抗詩學」之名,已把35件「詩體」放上個人的「手術臺」上。其狀若何,其病如何,都一一暴露於讀者眼前。暫時計劃解剖50首,然後結集為《抵抗詩學》一書。這既是自選集,也是個人詩觀「臨床經驗」後的呈現。

新詩掙脫格律枷鎖,重獲自由,創作時更應斟字酌句。對自由的認知應站立在更高點,而非漫無準則的任意妄為。一個有學問的人與販夫走卒對「自由」的理解,自是兩回事。下面是美國詩人惠特曼〈自我之歌〉中的兩句:

  新娘揉平她白色的衣裳,時鐘的分針慢慢的移動
  The bride unrumples her White dress, the minute-hand of the clock moves slowly.

台灣評論家簡政珍在〈隱喻和換喻〉中這樣剖析:「時鐘分針的緩慢移動和新娘意象並置造成換喻,而換喻更賦予意象的多義性。本詩行可解釋成新娘期盼的日子,正暗示著時光的飄逝,也可解釋成新娘在期盼中的焦躁。

如果在兩個意象中加上一個〝但是〞或〝雖然〞,原有的相異相沖突的多層意義將受到嚴重破壞。」(《當代詩與後現代的雙重視野》,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頁108。)其對「連詞之惡」深有體會。新詩是自由而嚴謹的,有自由而不嚴謹的作品便是墮落。最明顯墮落的是「口語詩」。

阿根廷詩人迪亞娜∙貝列西(Diana Bellessi,1943 — )在其詩集《離岸的花園》中說:「我說愛的時候,/說的是生命」。詩集裏那些涉及「愛的全部」與「愛的局部」的作品,其終究都在言說生命的本質:無盡的「灰」、無計可施的「存在」與迫近死亡的「旅程」。書寫愛,同時要穿越之,如此便可以作出屬於個人的「定義」。一經定義,便同時跨越題材與時間。好比只光顧食肆而遠庖廚,即永遠不能定義「食」為何事。2024.3.2夜9:20高雄城左營DONU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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