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外傳:誰此時寂寞就永遠寂寞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香港中文大學專業學院寫作班導師、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委會審批員、廣州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班導師。 曾獲「新北市文學獎新詩獎」、「香港大學中文系新詩教學獎」等獎項。 著有詩集《步出夏門行》、《婕詩派》、《臺北翅膀》等。評論集《劉半農詩歌研究》《散文詩的蛹與蝶》、《止微室談詩(1-5)》等,另有散文集、小說集等著作。 2020年獲頒羅馬尼亞東西國際學院(The International Academy Orient-Occident, Romania)院士銜。

晉立的名字已被遺忘於台灣詩壇之外,而我卻得到他當年出版的詩集《寂寞外傳》。我寫過一首生日詩〈孢子〉給獅子座的自己。說:「記著我的詩,忘掉我」。與時間的拔河競賽裏,詩確是比人重要。職銜、獎項、學歷等都將成為灰燼,惟有優秀的詩歌永恆在燃燒,為廣衾宇宙之星光,為夏夜蘆葦叢的螢火,仰首為百年一遇的流星雨,沉吟為瞬间一剎的墓地磷光。

《寂寞外傳》一九八九年十月由宏泰出版社出版。封面折口刊有詩人簡歷:「晉立,本名曾進歷,祖籍福建同安,一九六四年生於彰化市。國立臺北工專機械科畢業。六十九年(按:這裏應是民國紀年,即西元1980年)秋承師康原啟蒙研習新詩迄今,性喜思維,熱中詩想設計與構思,主張每首詩皆應循性貼近詩旨,盡情地演出。作品曾獲第三屆工專文學獎詩組首獎,曼陀羅詩粹獎優選等。現為五陵詩刊編委、曼陀羅詩社、臺北詩壇俱樂部同仁。」

詩集序是侯文詠〈我的朋友晉立〉和陳一郎〈潛藏於詩的流域——我認識的晉立〉,跋是張國治〈為中國,我們沿著廊柱點燈〉。全書收錄了二十九首作品。最讓我喜歡的是〈四月七日星期五 孤獨〉(頁130)。

因為傳統詩體的消解,自由體新詩的書寫便呈現出「多樣態」來,讓年輕詩人得以盡情發揮。詩壇是一個才華的競技場,同一件事,詩人的書寫各有路數。晉立月夜懷人,竟然出之以如此驚人的設想:

      月光把我停格成一任意形狀   (第5行)
      張口的,瓶                       (第6行)

初讀極其震撼,再讀悲從中來。單單這兩行,便足使晉立的名字留在台灣新詩史上。失戀讓一個情深男子在月夜感到空洞無言,詩人對殘酷的現實不作任何抵抗,默然承受著一切的傷害。然孤獨的詩人最終不屈從這種安排,他行動了,且看:

寫下住址,掛號寄給   (第19行)
自己。明日信來我將   (第20行)
原封不動。用自己的名字,把孤·獨(第21行)
退還                       (第22行)
世界                       (  末行  )

這幾句詩跡近於「語言的完美」。明顯看到詩人對文字的措置,包括分行。如今毫無法則、任意施行的新詩分行已然成為詩人們的內傷。法國象徵主義詩人馬拉美(Stephane Mallarme, 1842-1898)在〈詩行的危機〉中說:「當語言關注自身的時候即成了詩行」。這明顯指出了語言為詩歌的關鍵元素。而其中的一個措置方法即見於排列的形式(異於散文)。

西洋詩歌的分行常基於音律,中國詩則更多考量字數與意義,以分行來變改詞質詞義。分行也是述說技巧之一。此詩第19/20行的分行是思想上的猶豫,最終還是選了「自己」。第20/21行的分行也是思想上的猶豫,最終以「原封不動」來處理信件。

第21行「孤獨」一詞以頓號相隔,讓雙音節詞變為兩個單音節的詞,停頓並增加了詞語的重量。第22行「退還」一行,以示此態度之極其重要。末行「世界」一行,則表示世界同樣的是一個孤獨體,表達了孤獨為生命本質的含意。

晉立對詩歌題材的處理常見與創作結合。這隱隱然是他的詩觀:詩歌與愛情合而為一。在〈新詩〉中他便有「愛情與新詩同科」(頁29)的說法。〈倒影與字形〉形與意均極其深刻,當中有「我始終知道,橫於水紋倒影與字形 / 立於水湄,賦詩只為纖楚的花魂」(頁70)。

在新詩眾多寫荷的作品中,這首〈荷花〉頗具理性色彩,當中有「知道什麼是女性主義,她想」(頁45),為新詩插畫(局部)。圖 / 攝自寂寞外傳
在新詩眾多寫荷的作品中,這首〈荷花〉頗具理性色彩,當中有「知道什麼是女性主義,她想」(頁45),為新詩插畫(局部)。圖 / 攝自寂寞外傳

〈落葉紀I〉〈落葉紀II〉構思宏大,惜未能完整駕御其中的述說,當中有「如何經營詩國的禱文而不用韻」(頁74)「詩,是最忠實的敵人」(頁75)「靜默的你居然能相忘 / 於詩」(頁81)。在新詩眾多寫荷的作品中,這首〈荷花〉頗具理性色彩,當中有「知道什麼是女性主義,她想」(頁45)。

且看〈一種距離〉,詩人在談情說愛時如何把寫作經驗介入:

  一種距離同時也像思與詩之間,像我倆
  隔著表現的介詞,考慮張力與拉扯
  從構思到詩成,分享謀篇取捨的痛苦
  從微差到差距體會至深之美學定義(頁58)

這無疑也是一種「後設的技法」,即以創作實踐來詮釋創作的某些理論,但顯然的,這種詩歌創作理論的附生,只是服務於藝術的旨意,而非擔當主導功能。晉立這般情況,正反映他在詩歌創作中的自覺(self-consciousness),同時也為他的詩歌添上了理性的光芒,致使其詩歌別樹一幟於當時。

晉立有的詩語言具有明顯的實驗性,如〈春〉的「醒來。醒。來。醒來醒來床醒來 / 火使柴使火醒來,床醒來 / 柴使火使柴醒來,壁虎醒來」(頁24)。十五行詩裏竟動用了二十九次「醒來」。但這並非單純是一種語言的遊戲,仍能從詞語的取捨與排序中看出詩歌的意蘊來。在這眾多的「醒來」包圍著第四行的「孤寂死去乾涸死去」(頁24),這是詩人罕見的擺脫了孤寂的時刻,因為他擁有了僅僅一個「春宵」的愉悅。

〈絕句〉是首情詩,當中的「郵筒旁有郵筒旁有我 / 巧布的歷史,押典雅的石韻 / 做莊嚴的等待 / 回憶與想像周旋的,天空」(頁20)和末句的「輕盈輕盈輕盈的背影」(頁21),當中的重複與分行,也是別出心裁。

全詩二十四行,其中第十行「仄仄平平仄仄平」(頁20)則是只有聲調無實質意義的字,卻巧妙回答了第四行的提問:「而該寫的是五言或七言的絕句?」熟知舊體詩的,當知這是「七絕仄起有引韻」的格律。然詩的鋪展不止於此,當詩人仍在斟酌「難以逆料」的下一句時,第三句已被詩人所愛的道破:

  不必押韻自在的第三句(頁21)

七言絕句的前三句都交待了,末句卻未曾道出。然答案寄寓在文字之外:結句留待日後兩人共同譜寫。此詩構思與立意之佳妙,道出了對情侶互相唱和的憧憬與美滿的結局。這是技法上更高階的述說,很少年輕詩人可以做到。

北宋陸游有詩〈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後〉:「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鏤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這是放翁給讀書人蕭彥毓詩集後的題詩。當中的「法不孤生」是指,所有創作的技法都是大同小異,只有那些迷惘的人才想盡辦法去無中生有。聰敏的詩人總是在原有技法上推陳出新,尋求在雷同的技法上做得更好,詩歌只要忠誠於生活的體驗(山程水驛)才是最重要。

晉立這些詩歌,寫於青澀年華,題材略狹窄,技法稍不足,自是必然。但其對生命與文字的熱愛,卻能完完全全呈現出來。圖 / 攝自寂寞外傳
晉立這些詩歌,寫於青澀年華,題材略狹窄,技法稍不足,自是必然。但其對生命與文字的熱愛,卻能完完全全呈現出來。圖 / 攝自寂寞外傳

晉立這些詩歌,寫於青澀年華,題材略狹窄,技法稍不足,自是必然。但其對生命與文字的熱愛,卻能完完全全呈現出來。正如小說家侯文詠在序文中談到晉立詩歌時說:「那些(晉立的新詩)不僅只是才情,更是用青春的燃燒與熱熾換來的東西。」(頁11)

張國治在跋文裏則說:「他對詩有著精心的思考、設計和演出,擁有深厚潛能,在未可知的將來,應該會有更大作為的,我希望是一個好的開始而不是結束。」(頁140)時光荏苒,似水流年,於今捧讀,令人唏噓!

我是於文字中認識年輕時的晉立,在現實的臺北城相遇時,詩人華年已近六十,經營「策略風」網站。那是一個專業性的知識與資訊網站,同時設有「藝文風」欄目。可見詩苗仍根植於他渾沌的生活深處。

在給我的詩集扉頁上,他寫下「詩心不死,寂寞等同」的句子,當日對詩歌的熾熱和對生命的孤寂,仍在詩人的內心深處,未曾變改。後來他南下高雄,與我在左營mini d coffee聊天,更像是懷才不遇的詩人而非長袖善舞的行政人員。我們提早在「陳波記牛肉麵」晚餐,然後匆匆話別。

騎車返回水丰尚時,高雄的夜燈開始點亮,富國公園的幽黯與瑞芳夜市的喧鬧,同時浮現在腦海中。單車泊在富國公園時,我想,這空洞而簡樸的公園宜設置「高雄詩人塑像」的景觀,讓商港的、工業的、科技的,甚或是軍事的高雄城,添上真實動人的色彩。

和我一樣,晉立當初選擇了詩,之後無論何往,將永遠的寂寞下去!(2023.3.14凌晨2:30婕樓/原文刊於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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