闔上詩集 打開廣州城夜色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香港中文大學專業學院寫作班導師、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委會審批員、廣州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班導師。 曾獲「新北市文學獎新詩獎」、「香港大學中文系新詩教學獎」等獎項。 著有詩集《步出夏門行》、《婕詩派》、《臺北翅膀》等。評論集《劉半農詩歌研究》《散文詩的蛹與蝶》、《止微室談詩(1-5)》等,另有散文集、小說集等著作。 2020年獲頒羅馬尼亞東西國際學院(The International Academy Orient-Occident, Romania)院士銜。

旅館房間的茶几上擱著幾本詩集,都是女詩人用「畫眉筆」所記錄的莫名而模糊的思想痕跡。白紗簾子外的天空漸黯,曖昧的光與暗交纏著,夜色如一杯色澤黝暗的茶湯,等待人離去後逐漸變涼。

這是立春之際,我來到了省城,一個叫花城又叫五羊城的都市。這裏是石牌區。旅館夾在龍口路的西與東間,房間在十八樓,但沒有城區的景觀。

穗園小區在龍口西路尾,第一天晚上我騎「美團」共享單車過去。晚上的穗園燈火幽暗,樹影幢幢。那些粗大的樹幹如神殿的柱子聳立著。我游走於其下,有似星月黯淡裏一個不寐的朝臣。夜無法觸摸,卻沁於血液中。

這幾本詩集都是廣州詩人的,分別是:燕窩《戀愛中的詩經》,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橋《和好人戀愛》,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李曼旎《荷花是你沒有見過的人》,台灣島座放送出版,2024年版。

詩集只是一種形式,它承載著的是「詩」。詩可以「寒盡不知年」,也可以「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勝於「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愛情。

燕窩與橋的詩集同屬「21世紀女性詩叢」系列。燕窩〈戀愛中的詩經∙第一部〉有對愛情決絕的抒寫。在〈讓我難過的就是愛情嗎〉(頁44)〉中,詩人述事:

美妙的冰川紀過了不很久
我首先接到橋的電話
後來還看到劍楓和白小吃的跟帖
我們探討著愛情
我就重新變回了動物
我們共同呼出的碳使世界氣溫升高

愛情的本質是穿越現實與慾望而抵達精神的領域,並無誤區。不得不說,〈黑暗中的紀念〉(頁62-65)的述說極優,貎若散文之坦露而匿藏著詩的深邃。沙士瘟疫期間,詩人聽英年早逝的英國搖滾歌手Kurt Cobain而生感觸,寫出了生命中一種極其多元而相互滲透的真相。

「你這披著一身的皮膚猶如/披著雨衣的人」「我的子宮後傾/不合適放置你的愛情」。且看此詩如何收束,收束中如何分行。完全是散文式,但一經特殊的排列,神奇地成了含蓄的詩句:

我是燕窩。YVONNE。2003年。5月
9日。
瘟疫的中國。廣州。「記住,不管怎樣,我愛你」

兩本廣州女詩人詩集
21世紀女性詩叢:兩本廣州女詩人詩集。圖 / 秀實

〈我需要烈火一樣的愛〉(頁66)〈十封情書〉(頁73)這些作品,在慣常題材中寫出大器。〈寄雪〉有「我是這隻昆蟲沒有出生的黑色翅膀/在雪地眺望/這個不能掉頭的春天」(頁57),這裏的昆蟲與昆蟲的局部,雪地與春天,都是象徵。

〈聖保羅的蝴蝶花〉有「我們一起在天堂吃草,遠離眾生/他追逐我,我追逐他/他在我身體裏打勾……」(頁31),隱去最後幾個字,感愛詩人述說的複雜層次。藝術與信仰與愛,本質是相同的。

他是梵高

橋有這樣的詩句。其詩集第二部「與好人戀愛」寫於2000-2002年。〈2002年的生存狀態〉(頁72)寫在香港維多利亞港的十天萎靡行程。十分精彩,是一讀難忘的好詩。

〈85年木馬睜開純潔的眼睛〉寫到對父親的回憶:「85年爸爸把頭埋在水裏呼吸/一條石斑魚躲在石頭縫裏嘲笑他/那一年他入了黨/呼吸正常/周六過完組織生活他就背起漁網/和上游的百姓爭奪越來越狡滑的魚」(頁74)。〈H2O〉同樣有奇特的想法:

「我不離開,我還沒有學會和沙子說話。/接吻的時候,說謊的汽泡逃走。/嘴唇綠了。」(頁76)。同題詩〈與好人戀愛〉(頁97)揭露了橋對戀愛的懼怕,因為傷害是愛情本質之一,盲目的人只看到愛情的甜美。

與好人戀愛即把傷害減至最低,詩人在對「好人」的三次疑惑後,還是接受了他。期待這場愛不帶來刺或刀刃,有棉花的柔軟:

他站在黑暗裏我沒有看見他的臉
有棉花在我們中間生長
那麼近

可以說,橋的生活與其獨特的想法決定了她的詩歌風格。

2002年生的李曼旎,其詩集的第三輯「死訊酸甜如梅子」中,不乏性、愛與死亡的書寫。

「人們可以像傳播性病那樣/傳播愛情嗎?」(〈失落的嫖客〉,頁99),「側躺在身邊的男子,眼球如/墓園的土丘般隆起。」(〈懺悔〉,頁114),「把我的青春/這座鮮花盛開的監獄寄給你/信上填寫的日期,請看/那就是我/正在背叛你的時刻。」(〈悲觀者給悲觀者寫的信〉,頁123)。

「死訊酸甜如梅子/一具新肉體/足以取消一生的甘美。」(〈玻璃屋〉,頁130),而我特別喜歡這種書寫:「他融化的臉在半透明的窗戶上生長。/他親切地貼合我並不鋒利的骨骼。」(〈離別之夜〉,頁105)。

然封底的詩集介紹:「李曼旎試圖模仿不同角色的口吻,藉以訴說對生命的體驗。」這種述說我不苟同。詩與「非詩」的不同,正是詩人不作任何的角色模仿,而是靈魂的「進入」。

廣州龍口西路春山咖啡。
廣州龍口西路春山咖啡。圖 / 秀實

在阿強酸菜魚晚飯後,推門便跌進廣州城更深的夜色。我們走到龍口西的「春山咖啡」去。穗園這裏燈火依然,彷彿往日的境況不曾抹拭去。我曾以詩記事,留下了穗園的「所有」。我的穗園詩,與這三位廣州詩家自是不同。相互有異,這是詩人生長的最佳狀況。

我用黃色螢光塗抺在三本詩集的優秀詩句上,讓這些文字在寂寥的深宵裏閃閃生輝。「過往寫下的東西就像胎兒從母體身上脫落一般,永遠是,也不再是我的一部分。」(李曼旎〈荷花是你沒有見過的人∙後記〉,頁142)。

優秀的詩句,如有生命在蠕動,非靜止的書寫。可見詩的優劣,不以年資,以才情與思想。然廣州城的夜色與我零距離,因為走在龍口西路時,我已然為「夜色」的組成部分。(2024.2.13凌晨2:05婕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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