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菊黃，蟹肥。樹林裡，葉黃，菌肥。
本來今天有畫畫課的，騎單車去到教室，看到老師才知道她要去醫院檢查身體，課取消了。折返路上，秋日暖陽掠過肩頭，像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撫摸著我。這意外的空閒，反倒讓我心中一陣雀躍，幾天前的念想立刻冒了出來——那些已經脫掉青澀針尖外衣，圓滿成熟落地的板栗，還有等待著我的蘑菇精靈。樹林向我展開蒙娜麗莎般誘惑的微笑。車頭一拐，便輕盈載著我，滑向通往樹林的山路。
步入林中，層林雖未盡染，秋意卻已在枝頭葉間悄然醞釀。蘑菇們果然沒讓我失望，已紛紛冒出白白胖胖的頭，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有的三五成群，在鋸平的樹根上齊聚一堂，像開一場熱鬧而無聲的宴會；有的則獨自一個，從厚厚的落葉被下探出半個身子，羞怯又勇敢。
這些簇擁一起的精靈，我大都叫不出名字，在這擁有五千種菌菇的國度，我恪守最樸素的法則：不認識的，都歸為有毒。每年秋天，辨認這些或可食或不可食的精靈，便成了我與自然間一場心照不宣的對話與遊戲。幸好，根據當地政策，允許私人適量採摘食用菌，讓我這小小探險，有了合規的樂趣。
我信步走上一條熟悉的山路。這山丘，我總覺得叫它「饅頭山」更貼切。荷蘭沒有大山，只有這些溫柔起伏的小山丘。我們鎮旁的這片樹林，便坐落在有名的heuvelrug上，直譯過來是「山的脊骨」，意味著這裡高於海平面。每次踏上這裡，心裡便莫名地踏實，想必即便洪水氾濫，也漫不過這片堅實的脊樑吧。
這裡的樹林植被多樣而茂密，自成一方世界。路旁那幾棵我年年拜訪的板栗樹，此刻又是結實纍纍的模樣。除我們這些偶然到訪的人類，松鼠和其他小動物更是常客。但來這裡散步遛狗的人畢竟太多，所以荷蘭政府溫柔請求人們不要搶奪動物們過冬的糧食。我抬頭看了看枝頭忙碌的松鼠，只從地上拾起幾顆它顯然來不及搬走的，算是分享了秋天的一份饋贈。
我邊走邊用手機拍照，想留住這片刻的光影。正對著焦，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不遠處一棵老橡樹下，兩個圓滾滾、黃褐色的「松鼠麵包菇」，它們安靜地藏在樹根旁，彷彿一直就在那裡等我。
我認得這是可食用的菌類，它們特徵太明顯了：身體圓鼓鼓的，像剛出籠的小饅頭，傘蓋比雞腿菇更大更厚實。我蹲下身，像會見老朋友，先為它們拍幾張照片，發給朋友蓮花。手機那頭立刻傳來她的驚歎與羡慕。我這才拿出隨身帶的小刀，貼著齊土割下，再虔誠地用手捧起旁邊的落葉，仔細覆蓋好創口，好讓地下菌絲網路繼續安睡、繁衍。
後來我發現，寬闊的主路上反而難見菇影，便改而轉入一條少有人行的小徑。泥土更軟，落葉更厚，果然，沒走幾步，在一截倒木旁採得幾個可愛的「松鼠麵包」。蓮花在資訊裡讚我運氣好。我笑著聳肩，望向腳下這條被落葉覆蓋的小徑，心想，或許不是運氣，是森林更願意把秘密告訴那些願意離開大路、耐心探尋的人吧。
樹林真是一座無盡的寶藏，每一步都充滿神秘氣息。荷蘭林間菌菇所以能有五千種以上，主要得益於政府多年悉心保護——遊人不得帶走一枝一葉，任由枯木隨意散落，長滿青苔，落葉層層堆積如被。正是在這樣的庇護下，地下的菌絲才得以繁衍生息，在秋天結出纍纍的自然之果。
不止是蘑菇，樹莓、黑莓、藍莓等野生漿果也隨處可見；山豬、鹿、松鼠、刺蝟在其中自由生長。近年來，甚至迎來狼的回歸，同時，也多了我這麼一個喜愛在森林遊走的人類精靈。
走得有些累了，便席地坐在厚厚的落葉上，觸感鬆軟而溫暖。拿出帶來的熱茶和餅乾，一個人，就著這無邊的秋色享用。環顧四周，別有一番趣味。整個世界是安靜的，靜得能聽見風吹過松針那縷細微的呼嘯，能聽見一顆板栗「噗」地墜地，滾入草叢；能聽見鳥鳴此起彼伏，從一棵樹聊到另一棵樹，遠處有車輛路過，聲音傳到這裡，也變得模糊而遙遠。
大地永遠是這樣忙碌著，從未停歇。而這極致的動，在我耳中與心中，卻化為了極致的靜。願這板栗墜地、大地忙碌的聲響，永遠是人類聆聽世界時，最安心的靜默。
林間的靜默，似乎也觸動了遠方的友人。快回家時，她發信息來問：「今天應該又有靈感寫詩了吧？」我回復她：「今天不想寫詩，是想和樹林一起，和我自己在一起。」想起昨天寫的一首詩〈遇見自己〉，如下：
風為樹林帶來了燃燒的紅
高高的樹木從天上落下
腳步行在空遠軟綿落葉頌歌之上
閉上疲憊的眼睛
讓自然的梵音輕輕包裹
回聲中能清楚地看見——
肉身心臟來去的紋路
跟著樹林之心跳動
那悠揚空靈的聲音
把我輕輕地、輕輕地
放在大地母親的胸膛
腳步至此，所有戒備，悄然松解
我走入其中，像冰溶於大氣
天空中枝椏細細地分割
落葉輕輕地蓋著土地
小鳥的私語掉在肩頭
泥土在呼吸間吐露著芬芳
直至我的脈搏，應和上樹根深沉的節拍
整個天穹不再遙遠
身心在觸地的靜謐中放聲歌唱
塵世賦予的符號悄然滑落
唯餘一個——真實的
打開雙手奔向我自己的我。
回到家，將採來的蘑菇輕輕拂去泥土，那顆順手帶回的板栗就放在窗臺。今晚的餐桌上，會多一道來自森林的、秋天的滋味。而這半日的遊蕩，已將我心中的褶皺，熨帖得平平整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