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形成前,我目睹一座海市蜃樓轟然升起
那裏有雕欄玉砌的宮殿,有一個妃子叫婕妤
—秀實〈婕系列:書齋生活〉
畫家唐寅九說:「畫展取名轟,既有死亡之意,如轟然倒下;但也可以看成是誕生,如烈火的轟烈焚燃。」(大意)「轟」在這裏,既是毀滅也是誕生。這正契合了所有藝術形成的本質:毀滅存在的世界而重塑烏托邦。
記得有一個舶來的詞語「賓虛」(賓漢),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因為一部美國電影〈Ben-Hur〉而流行。矗立在大街上的電影海報是大規模的馬車在戰場上奔馳。那時香港人口頭禪有「賓虛咁既大場面」的說法。轟,讓我想到賓虛這種大場面來,但那是色彩的大場面,一種靜態的對峙與撕殺。
畫展開幕式中我的座椅面對唐寅九鋪在地板上的一張巨幅作品。嘉賓的發言,吸引力相對於這巨幅作品為低。我一直盯著這些色彩,不覺沉溺其中,有時感覺它們汹湧地流動,或奔騰或漩渦,有時卻在某處對峙中靜止下來。色彩在這裏如有生命,讓人不可思議。
此畫由六乘八共四十八塊色板拼合而成,為四比三的一個長方形。而當中的一塊,突出不平,其情況好比毀壞了的地板。所有流動的色彩,到在這裏都呈現粉碎的狀態。這是藝術驚人的效果。在裝修師傅的角度看,這是不合格的產品,然畫家卻不同,這種安排,顯然是刻意為之。
強調在色彩的「戰爭」中,因為各種潛在的拉扯牽引與角力,讓平坦的表面出現了實質的變改,這是藝術上的「同質異化」,其色彩的本質是相近的,然其存在的態勢卻不一樣。大片幅的畫圖中,焦點就落在這不安份的四十八之一上。
繪畫中的一種技法是,少數較之多數更為重要,這是藝術上的less is more。這與文字書寫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小說描寫總是給予主角更多的篇幅。然畫圖上通篇綠葉間,一朵小紅花才是最重要的表達。四十八幅拼圖中,不平伏的那一幅才是最重要的。也由此可見,當代藝術,就是對實用主義的反抗。我想,我能為此畫寫出不低於二千餘字的解讀。
這些抽象畫不盡讓人明白,然卻讓我都有所感。這個「感」,若經過思想的淬煉,便成為「得」,若再加以沉澱,便是藝術上的「道」。故知當代的抽象畫,其欣賞並非瞬間的,而是有一個或久或暫的過程,在時間的過渡中出現「發酵」作用。
抽象畫中,觀者的角色是相對偏重的,故而優秀的抽象畫,相對要求優秀的觀者。在抽象畫的世界裏,出現了許多的魚目混珠。觀者必要懂得珍珠,方才進入那些狀若無序的色彩空間中,探險並發現其究竟。
每幅抽象畫,都有其「究竟之處」,然這不是欠缺藝術修為的人可以抵達。藝術家眼下的現實,無非是一個「廢墟」,然一般人不以為然,他們把現實看成一個花花世界。
展覽廳內的每一幅作品,都有它的命名。於抽象畫這種泯滅形狀的語言來說,命名尤其重要。那是引領打開藝術之門的金鑰匙,「配錯匙」將是藝術家一件很糟糕的事。讀抽象畫的第一步,往往開始於命題。
譬如那幅「昨晚你夢見了什麼」(What did You Dream about last Night),讀者便往夢境去解讀作品。這是鑰匙的功用,打開了房間的門,然也是鑰匙的局限,只能走進一個房間。另外一幅是「英雄何以產生?愛何以傳遞?」(Do Heroes Emerge? Does Love Transmit?),就很有意思,因為這是疑問句,有多種答案的可能。
更好的是「請叫我,命名我!」(Please Call Me, Name Me!),畫家乾脆把命名權給予觀者,作為一個成熟的藝術家,深知自己手握的大權:排序權與命名權。有的抽象畫並不提供任何命名,只有編號。那是另一種言說方式。
抽象相對於具象,後者訴諸視覺官能,而前者訴諸思想。每個人的視覺並無差別,然每個人的思想都不一樣。抽象畫這種「雙向浮動」既是畫家所追求的,卻也是觀者最感迷惘的。
唐寅九畫展「轟」,藉色彩來重建現實的廢墟。這個廢墟重建計劃如何,在展覽廳遊走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並都按照其個人的方式來詮釋或不詮釋,然於創作的角度言,重建色彩的廢墟、重塑崩壞的空間,成為理想的「香格里拉」,已然存在。(2024.2.4凌晨1:50婕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