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濛濛的時節,記憶裏模糊的舊路又帶我走到了檸檬巷。檸檬巷在一座常年被暖濕海風所拂的海邊小鎮,小鎮依山臨海,零零散散幾十戶人家,沿山坡而築的街巷處處種著檸檬樹,整個鎮子宛如一枚被海浪推來擱淺在山坡的碧綠色海螺。
「突……突突突……」我循著漁船出港的馬達聲往海邊走去。這個小鎮所住大多為漁民,住在一層層蠔殼混泥砌成的矮屋裏,海裏的蠔殼又厚又實,壘作牆壁比磚塊更堅固,經年累月的海風雨水將蠔殼打磨出隱隱珠光色澤,遠遠望過去,這些矮屋仿佛長出了一層層魚鱗。
小鎮沒有大街,從山上往海邊蜿蜒曲折的幾條長巷,如纜繩般將這些屋宅綴在一起,檸檬巷就是最粗的那條纜繩。這條纜繩一頭繫在山上,一頭繫著這小鎮唯一的漁港碼頭。小鎮的漁港碼頭也小,二、三十條漁船靠著岸,沿岸許多株果實壓垂的老檸檬樹,常常「啪噠」幾聲,黃熟的檸檬被忽猛的海風拂落在漁船上。
十五年前的夏天,阿檸帶我來到這個小鎮。那天我穿了一條淺黃薄緞連衣裙,海風將我的裙擺吹得蓬蓬鼓鼓,阿檸說我看起來像極了一枚小檸檬。
阿檸是我的舊戀人。那時我們還是青檸檬般的酸澀年齡。阿檸的爺爺奶奶住在這個小鎮上,在檸檬巷靠近漁港的巷子口開了一家檸檬魚粉老店。阿檸跟我說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沒有檸檬魚粉,只有他的故鄉小鎮才做檸檬魚粉,他一直想帶我來嘗嘗檸檬魚粉的滋味。
阿檸爺爺奶奶的老店,是幾間閃爍著蚌殼珠光的矮屋子。這家老店開了五十年了,既是店也是家,店門口有一株歪歪斜斜如彎腰的老檸檬樹。據說在這個小鎮上,檸檬樹越老,結的檸檬滋味越好,那種滋味不只是酸,而是既清酸又甜馥,清酸甜馥的老檸檬是上好佐料。
同樣閃爍著光芒的,那天還有阿檸的眼眸裏。他那時還是個瘦瘦高高的大男孩,這個大男孩在海灘邊第一次牽起我的手。他手心汗涔涔的,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眼眸裏閃閃爍爍似乎鋪滿了我的影子,也似乎鋪滿了小貝殼小珊瑚。
阿檸脫下他的海藍色背心,對我靦腆笑了笑。他臉頰邊有兩粒梨渦,笑起來時就變成了深海漩渦。然後他赤膊上身,一個猛子泅入了層層海浪中。阿檸又長高了,手長腿長,像一條年輕的公海豚遨游在自己故鄉的澎湃大海裏。
當晚霞將海面染成橙緞後,阿檸從海裏游了回來,他舉著一個新撈的大海螺一邊往岸上走,一邊悠悠吹起螺號歡快地朝我喊:「小檸檬呦!我們鎮子吃最新鮮檸檬魚粉的時間到啦!」
我拎起被海水沾濕的裙擺,跟著阿檸往漁港碼頭走去。傍晚黃昏的漁港碼頭泊滿了漁船,小鎮漁民們都捕魚歸來了。阿檸跳入其中一條漁船上,那條漁船是阿檸爺爺的,他爺爺是一位年過八旬依然熱愛闖海搏浪的老漁民。
阿檸從自家漁船擡出一大筐活蹦亂跳的新鮮魚蝦,很多我都不認識名字。阿檸拎起來告訴我:這是扁肥的金鯧魚、瘦長的巴浪魚、窄尖的花鯡魚、紅衣的大眼鯛魚……然後阿檸麻利地將魚筐扛在肩膀上,指著不遠處巷子口,那幾間正徐徐升起炊烟的矮屋子。
阿檸的奶奶正在店裏忙活,她笑眯眯望著我們,她嘴裏講著當地方言,我聽不甚懂,這個海邊小鎮的方言仿佛悠遠渾迷的螺號聲。
我循著香氣來到厨房,阿檸的奶奶慢慢將大米磨成米漿,用勺舀攤平在竹圓匾裏,然後碼在大鍋沸水上蒸熟,蒸熟後的米漿變成了透明的米皮,再將米皮切成細細窄窄的粉條。灶臺上還有一隻咕嘟冒泡的大湯鍋,裏面盛著各種新鮮海魚熬成的奶白色濃稠魚湯。
據說這魚湯就是令人上癮的湯頭,當然這還不够,還要將新鮮檸檬的汁水擠入湯裏,再用檸檬葉與檸檬皮當香料炒燴的魚羹澆蓋上去,這樣一碗風味獨特只有這個海邊小鎮才能吃到的檸檬魚粉才算是完成了。
青春仿佛一茬茬由青漸黃的檸檬,後來我與舊戀人阿檸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裏,我們仿佛成了平行航綫上永遠不再交匯的兩條遠洋輪舶。但我常常會驀然想起檸檬魚粉的滋味,以及那個扛著魚筐臉頰邊有笑渦的大男孩。
直到十五年後,檸檬樹又結新果的夏初時節,我收到一封短短的郵件:「小檸檬,你還記得我嗎?什麽時候再來海邊小鎮,我在檸檬巷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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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述說甚佳, 細節的處理極其到位, 該忽略的作者還是忽略了, 這是作者自我反省意識強, 寫文章, 此點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