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八歲那年,我從廣東梅州的山水中走出來。那是一片被群山環抱的土地,溪水在石間輕吟,城鎮的季風在新時代裡起伏。海,只是地理課本上模糊的藍色邊緣,是段從未踏足卻長久眷戀的篇章。
家鄉的人望海如望遠親—雨水從屋簷滴落,經山澗、穿河谷,掠過無數地名與經緯線,終將歸入一個看不見的遼闊。我常想,若有一天站在港口,潮聲推來,風帶著鹹與陌生,是否會像一隻溫和而有力的手,將我推向一段未知的海岸線,或許那一刻,我才會明白,我已走進一個比山河更寬闊的敘事。
廣東沿海的風,在高樓與港口間蜷曲,浪聲裡混合汽笛、車流、機械的轟鳴。它不再是孤獨的原野,而是被人類商貿脈搏牽引的巨獸。立在防波堤上,我想到古時的海是商船的驛站、軍艦的航道,如今,它成為全球化的節點,潮水的湧動,不再只為月亮,也為航線與訂單起伏。這種轉變,是文明的必然,也是自然的遷就。
廣西潿洲島的海,則像遲來的安慰。海水雖不澄澈,卻在斜陽下泛出柔和的光。漁船宛如舊時的句子,在港灣裡緩緩漂泊。浪花不急著抵岸,它們循著潮的呼吸,輕輕撫摸礁石。我蹲下,拾起一枚被海浪打磨得圓潤的貝殼,指尖的涼意提醒我:這裡的海,還保留著漁村古老的節奏。它的意義,不在擴張與征服,在與風共處,與潮共生—這是種比力量更久長的和諧。
海南的海,如視覺與情緒的盛宴。夏日,它熾烈得像一場光的節日;冬日,它溫柔得讓北方人以為踏入另一季節。潮水抹平腳印的瞬間,我看到自然的平衡法則:無論人類留下怎樣的印記,海都會以自己的方式收回。當我駕著摩托艇劃開水面,看到密集的遊客如遷徙的群鳥,把天空切割得零碎,海水微微渾濁,像一面被頻繁觸碰的鏡子。海南的遼闊令人心動,卻也讓我反思—在觀光經濟的浪潮中,生態的底色能否守住?
帶著這份疑問,我第一次跨出中國的海岸。馬來西亞蘭卡威的海,用沉靜回答我,這裡的潮水似乎更慢,像在用時間丈量海岸。日落時,整片光將天空與海面縫合,靜得只剩呼吸。我想起古代的航海者,他們在星辰與潮汐間辨位,不為娛樂,為生存。蘭卡威不急著向遊客展示一切,它懂得留白,知道人類只是過客。這份從容,本身就是種生態智慧。
仙本那的海,像未經雕琢的藍寶石。船行其間,海水由淺綠漸深藍,珊瑚與魚群在水下織出盛大紋樣。然而,那些漂浮的塑膠袋和瓶罐,像不合時宜的污點,提醒我:人類的手伸得太遠,海便以這樣的方式被刻下傷痕。當我伸手去觸碰,水珠便順著指縫滴落,潮水彷彿就在我掌心輕輕歎息。海洋文明曾孕育無數文化,但它的延續從來不是必然,它需要被守護—否則,藍色的詩篇會在沉默中褪色。
如果說蘭卡威教我安靜,仙本那讓我警醒,那麼巴厘島的海,就是一曲熱烈的樂章。浪聲不再低吟,而是迎風翻湧,如不知疲倦的舞者,揮舞著銀白的裙擺。海灘上,膚色各異的人在陽光下跳躍、游泳、衝浪,他們的笑聲與浪音交織,像一首生命力蓬勃的歌。我想到,這裡曾是香料貿易的門戶,是殖民與反殖民的戰場,如今,卻成了世界的會客廳。一個健康的生態,不只在於能安靜生長,更在於它能自由奔湧。
從梅州的山水到深圳的港口,從潿洲的漁歌到海南的椰影,從蘭卡威的靜水到仙本那的藍寶石,從巴厘島的熱浪到歸途的沉默—這些海,勾串起旅次記憶的鏈結,也映照出我的漂泊。我像潮水,被風送向新的岸線,又被光引回一次次回憶的深處。
我喜歡海,它教會我面對變化:有時要學蘭卡威的安靜,不急不躁;有時要學巴厘島的熱情,敢於翻湧;有時要學仙本那的清澈,直視深處的真相;也要學海南的遼闊,接受人潮與包容並存的複雜。海與人的互動,從不是單向的—當我們凝視海的同時,結果正被海改寫,或許,生態文明的本質,就藏在潮、風與光的往復間—如潮水親吻沙灘,來去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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