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空山新雨後的香樟輕香裡,藏著柏格森所說的「純粹記憶」。那股壓著岩隙鐵銹味的氣息,突然讓舌尖泛起童年嚼食漿果的酸辣——味覺記憶像蚯蚓般在意識泥土裡翻湧,將「未命名的植物」轉化為存在的錨點。
香樟的木質調、新筍破土的膻腥、莖稈斷裂的汁液氣息,在鼻腔中編織成德勒茲式的「感覺塊莖」,每一縷氣味都是穿透時空的褶子,讓此刻的山坳與童年的田埂在嗅覺維度上重疊。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Being and Time)書裡說:「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此刻棲居的證據正從氣味裂縫中滲出。鐵銹味是山體岩層的時間銹跡,是地質年代在嗅覺中的顯影;而漿果的酸澀則是個體生命史的密碼,當「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觸發味覺回溯時,我們突然意識到:
人類對世界的認知,從來不是概念先行的命名,而是感官皺褶裡沉澱的前語言經驗。就像禪宗二祖慧可在司空山悟道時,超越的正是「名相」的桎梏,讓存在在「不可說」的嗅覺直觀中自行顯現。
02
春末群山的層次是海德格爾「四重整體」的視覺隱喻:新翠與老綠的交替堆疊,是「天」與「地」的角力;彤紅山花是「神」的靈光乍現;而駕車者的凝視,則完成了「人」對世界的棲居。
這層次在十日後消弭於黛青,恰似赫拉克利特說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當新綠「色淤成黛」,並非衰敗,而是存在以另一種形態完成自身。就像秋末霜葉的斑斕,是凋零對層次的重構,用刪除枝蔓的方式顯露山石的骨相,這讓我想起禪宗三祖僧璨「木食洞飲」的棲居,在刪繁就簡中逼近存在的本質。
柏格森的「綿延」理論在此顯影:山色的變化不是線性的時間流逝,而是生命衝動在空間中的褶皺展開。當駕車者看見「洶湧翻卷的新翠」,那動態的視覺印象正是「綿延」的具象化——新綠不是對老綠的取代,而是時間在葉片脈絡裡的差異化生長。
就像大別山做為崑崙餘脈的地理延伸,不是簡單的空間位移,而是地質力量在時間中的持續表達,這種「綿延」讓司空山與天柱山雖距百公里,卻在地質記憶裡構成隱秘的整體。
03
地形圖上百公里的直線距離,在禪宗史中折疊成精神的等高線。慧可與僧璨的傳道之路,恰似漿果氣味觸發的記憶跳躍——空間距離被精神共鳴壓縮成樸素學上的「奇點」。德勒茲的「無器官身體」在此轉化為「無距離道途」:
當達摩的衣缽從司空山傳至天柱山,不是物理位置的移動,而是禪意作為「事件」在時空褶皺中的自我重複。就像此刻駕車者在山路上顛簸,車輪碾過的每道車轍,都在重寫著六世紀僧人的足跡,使古今在「道途」的概念中形成莫比烏斯環。
山中村居的稠密暗藏存在的玄機:這些散落的聚落不是地理的偶然,而是人類對「棲居」的必然響應。就像香樟紮根岩隙,根系在堅硬地層中尋找褶皺處延伸,村居也在山道褶皺裡找到生存的可能。
當駕車者「穿山過寨後莫名惆悵」,恰是海德格爾所說的「畏」——不是對具體事物的恐懼,而是對存在之空無的瞬間洞見。那丟失的東西,或許正是被日常經驗縫合的存在裂隙,此刻在禪宗古道的啟示下,突然顯露出其本真的空缺狀態。
04
當車窗被新雨洗淨,群山湧入的瞬間,我們終於讀懂:哲學的開端不在概念的殿堂,而在某個突然叫不出名字的漿果味道裡。就像慧可在司空山折斷的樹枝,不是對自然的征服,而是在斷裂處看見生命汁液的湧動——那丟失的東西,原是我們用命名與概念強行固定的存在之網,當霧靄升起,網眼間漏下的露珠,才是存在向感官饋贈的本真。
此刻,山坳裡的香樟還在散發輕香,鐵銹味與新筍的膻腥仍在鼻腔中博弈。我們終將明白:所謂「尋找」,不過是讓丟失成為永恆的在場——就像大別山的群峰,在地質時間裡一次次被風雨侵蝕,又一次次在植被更替中重新定義自身。
那折枝上的露珠,既是消逝的見證,也是新生的預兆,在霧中閃爍著,如同存在向人類投來的、欲言又止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