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靜臥，淡水輕流」，羅大佑「之乎者也」專輯裡的一個句子，中學時期的我憧憬著遙遠的北部有這樣一片天地。只是沒想到再過幾年，這片天地成了我大學時期生活的場域。
第一次走入這區平原邊界的紅樹林，已是大四寒假。與大學好友坐在堤岸上聊了好久，唱當時火紅的鄭智化的歌，「你那張略帶著一點點頹廢的臉孔……」、「突然忘了揮別的手……」大四即將離別的心底有些慘淡。
再次走上這長長的堤岸，已是2019年冬天。堤岸規劃得更完善了，防波堤下縱有汽機車奔馳而過的聲音，也只是虛張聲勢，岸上仍是安全閒適的，只容徒步與單車行走。那天早上八點多，細雨方歇，我從關渡宮出發，經過馬場入口，紅樹林在眼前展開。
天氣尚未明朗，有風陣陣從後方奔馳而來，行經我右側的是穿流過河床，在水筆仔與蘆葦間奔竄的窸窸沙沙；呼嘯過我左側的是，在野桐與竹葉間疾行的瑟瑟簌簌。是歐陽修〈秋聲賦〉裡的淅瀝蕭颯、奔騰澎湃，如赴敵之兵，兵分兩路，一水路一陸路，陸路志在山頭，趕赴大屯山上與霧靄煙嵐競馳。
我轉身三百六十度，放眼熟悉的地形地貌，清楚自己正行走在海天山川的遼闊裡。行行重行行，關渡宮遠了，觀音的輪廓在回眸的瞬間偶爾清晰，雖然我還是無法具體指畫這是額頭這是眉，但觀音的容貌總能映照在心、眼與腦海裡。
走走停停，幾次拿起相機，想記錄這一趟腳程，也想記錄這一片不被塵囂侵擾的水岸。走過有舟子停駐的小小碼頭，走過入秋一直遺憾未能目睹，卻意外在眼前迤邐的一大片芒草，堤岸邊還遇到一棵烏桕、三四棵苦苓以及小小的水塘，有人佇立著，是釣魚嗎？再往前行，果然遇到了已收割的稻田，關渡平原的稻作可是北市之冠。
平原與堤防間偶爾可見住家與菜園，懷想這是幾代人輾轉遷徙的故事？想起偉斌老師《關渡自然導覽》裡提過，不禁臆測或許他們的先民便是八里觀音山腳下謀生不易，靠著打劫路過船隻、趁海難盜貨劫財，而後遇到西班牙殖民被驅散到關渡、復興崗、貴子坑嗄嘮別一帶的凱達格蘭人？
年少時無數次乘坐指南客運奔馳過大度路，只在眼底匆匆掠過的關渡平原，這一天，一步一步地走了一趟，像是補齊了缺交的功課。後來才知道這樣匆匆的行腳，對於關渡平原的遼闊與豐富，甚至稱不上略知一二。
去年二月，同樣的路，我與先生又走了一次；上周末與先生又走了一次。我們把車停在停車場後，踱步到關渡宮。知行路上中港溪碼頭邊擺了一長排的攤位，回家後才知道原來是一年一度的鬧熱關渡節；或許已是下午，總覺得多數攤位陳列簡單，猜不出主題，若不是兩三所附近學校設攤的學生們活力充沛地招徠，似乎少了些歡鬧。
碼頭邊設攤處，在我們讀書時代是一排小吃店，店家後方像石碇的吊腳樓般懸在河岸，河道上一艘艘舢舨，常有白鷺鷥或夜鷺停佇。
防潮堤的入口，就在走過碼頭之後。茂密的紅樹林，已過花季，看不到白色花朵，新長出的果實與花萼，像一朵朵小星星。先生探看了幾次水筆仔樹叢下方泥地，說好多小樹苗！看不清泥地，分辨不出偶爾咚的一聲，是水筆仔落下或彈塗魚彈跳。回家搜尋才知道紅樹林的擴張，使得水鳥棲息地縮小，「關渡自然保留區」已在2021年取消，改列「關渡國家級重要濕地」。
或許到得晚，或許走走停停，我們走進新開張不久的海樂俱樂部，走過去年歇過腳的I’m Here咖啡店，還因為看到寫著「雕刻」的招牌，隔著堤防欄杆探看了一會兒，一位先生走了出來，說歡迎我們進去參觀……再回頭望，橙紅的夕陽已落入山頭，是觀音山嗎？
再往前來到基隆河，蜿蜒，水流沖刷，因此堆疊著消波塊的岸邊；有人拋竿，有人站起身，水底一陣騷動，有魚上鉤！我問，這裡魚多嗎？帶著東南亞口音的年輕人回答我，多啊，不同種的魚很多。
彎道的另一岸，綠樹叢披覆，是社子島與浮洲。
走出這片我心中的淨土，來到承德路七段，在已易主的大同大樓前方公車站牌，找不到前往關渡的公車，我們又再一次，跟去年一樣，繞好大一圈，先坐公車前往北投捷運站，再搭捷運到關渡。
從關渡捷運站出來，天已昏黑，有了上一次經驗，知道必須走一號出口，經過公車站牌，看到星巴克就是了，星巴克前的小巷通往大度路下方涵洞。過大度路，來到301巷，也就是關渡老街。去年經過時，適逢元宵節前，老街上一排紅燈籠，氤氳著懷舊的氣息，古樸靜謐，毫不聲張地歡騰著。
回到關渡宮前，活動尚未結束，四周卻已顯得冷清；賣蛋的老字號店鋪尚未打烊，亮著的燈，像來自闃黑記憶裡的召喚，記憶起這裡曾有不少賣鹹蛋的店家與攤位，想起關渡曾有不少養鴨人家。
走回停車場，離開關渡，離開這一方天地，像是掩上某個隱微的開關。車行大度路，年少往事來不及清晰映像，便被拋置腦後。怕心一逗留，耽溺在大學時期。
生命中戀戀不捨的年少時光，早已遠離，天地依然靜好，觀音靜臥，生命長河輕輕流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