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鄉來去:浮雲一別後 流水十年間

蒜頭糖廠的日本宿舍在百年老榕樹和濃密的芒果樹下,顯得破舊而蒼老,雨水在門前的泥巴上聚成一灘灘小池塘,落葉漂浮其上無聲,卻似有千言萬語。圖 / 陳嘉英
蒜頭糖廠的日本宿舍在百年老榕樹和濃密的芒果樹下,顯得破舊而蒼老,雨水在門前的泥巴上聚成一灘灘小池塘,落葉漂浮其上無聲,卻似有千言萬語。圖 / 陳嘉英

不實地走訪一回,真不知在東石找不到東石高中,因它在朴子;也沒料到蒜頭糖廠不在蒜頭在六腳;當地也不生產蒜頭。

當然,你也不會知道一望無際的田園與故宮南院條條大路旁,開著花、冒著新葉的行道樹,明永曆八年(1654)就有:緣起閩南漳州龍溪縣人,招用佃農六戶開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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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六戶人家開枝展葉,子孫綿延,墾荒種果栽樹,犁田割稻,邊角餵豬養鴨,人們口中的「六家佃庄」在閩南語口耳相傳間就成了「六腳佃」,最後,變成今天的六腳。

同樣因聲音與文字間轉譯,產生誤差的還有蒜頭,昔稱「算頭」,據說此地為大戶人家聚居的首善地區,自古有「九萬二七千」的俗諺,讓此地響噹噹的富庶,金牌高懸。

然而,如今連當地人都不知這裡曾如此風光,只因農村沒落,沃野千里的穀倉嘉義縣,已是台灣省內的舊區,扶老比高達28.8%。

蒜頭是歌手伍佰的故鄉,但他也只能在歌詞裡慨歎,這裡像本島中的離島:

路遮大條 攏無人,路燈跤嘛 攏無人,剃頭店嘛 攏無人,大廟口嘛 攏無人;
日時就是 攏無人,暗時也是 攏無人,我的身邊 攏無人,按怎揣嘛 揣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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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濛濛,走入蒜頭糖廠,你必須盯看google map像是信仰,這樣才能略去因空無一人的蕭瑟,以為走錯路。

你也必須把自己放到百年前糖業的風光時刻,這樣才能更清楚那一節節五分車,在比人高的甘蔗田間穿梭、日夜冒煙的煙囪吹來的風有多甜。

如今,飄到家中的卻是:仰無法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的辛酸淚,那麼你才能平息,今天寶島個個糖廠淪為吃冰觀光區的無奈。

去過雲林虎尾、台南善化、新營、高雄橋頭各處的糖廠,許是下雨天外加染疫人數大增,眼前的蒜頭糖廠是最冷清的文化園區,少有人知,這在日治時期其實是全台第三大廠。

作為嘉義人,卻第一次來此,第一次認真了解她的歷史。1906年三菱財團募集資金成立明治製糖株式會社,創立台南州東石郡六腳庄蒜頭 687 番地「蒜頭製糖所」。

兩年後,蓋起倉庫、鋪設嘉義、蒜頭間輕便鐵道;宿舍、修工場、醫務室、郵便局等重要設施陸續完成後,1910年底開始製糖、做酒精。因生產效能高,時稱「明治寶庫」,致二戰期間被列為轟炸目標,毀傷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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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復後,台糖接收,蓋起磚樓。高大的水泥倉庫,以細長的鐵道貫穿。如今,人去樓空,只餘雨水在斜張桁架上留下墨漬般痕跡,蕨類植物和隨風飄過的種子不再路過,而是紮了根,把這住成了家。

路旁木雕的巨大關公像立著,聽任風吹雨打,等著哪天招商成功,或許人們不會只鑽進福利社買紅豆牛乳冰淇淋、三明治冰,或只顧著搭五分車嚐鮮,也願意走入2001年納莉颱風以來嚴重淹水停止製糖的廠區,傾聽風在大樹上留下的回憶,遙想鏽漬斑斑的車廂上,工人們滲入風中辛勤的身影與汗味。

昔日台糖運貨的五分仔小火車可以到太保、南靖。 圖 / 陳嘉英
昔日台糖運貨的五分仔小火車可以到太保、南靖。 圖 / 陳嘉英

在百年木造火車站前,搭昔日台糖運貨的五分仔小火車到太保、南靖,不妨思索一望無盡的甘蔗田,如何撐起台灣出口貿易;想像一根根砍下的紅甘蔗發亮的皮,包裹著飽滿的糖汁,順著朴子溪漂流而下的盛況。

或者,隨節奏上下震盪,把自己當成東石國高中生,清早坐上這四面通風的車,嗅著甜甜的空氣,跟著太陽去上學的景況。你將會跟我一樣睜大眼睛驚聲尖叫,哇!鐵道一路開到學校裡。這是真的,現在它們還停靠在東石高中校園裡。

你也一定要沿著鐵軌向園區後面的日式建築群走去,有棵樹冠像成大校園內一樣漂亮的老榕樹在那等你,旁邊花架上的九重葛,有著正宗南台灣熱情滋養出的紅豔,幸運的話,會遇見開得滿枝的花旗木,如新嫁娘灼灼其華。

尤其,當你也經過日治時期製糖會社附設的蒜南國小,校內的菩提樹新葉粉嫩如蝶,彷彿是一個個梳著麻花辮的小女孩,散落一地銀鈴般童年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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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糖廠人而言,廠房是家、廠區也是家,福利站如全聯,醫務室就是診所;網球場、籃球場、防空洞、理髮店、幼稚園一應俱全。童年下午總有蟬聲陪伴,少年的青春總望向比煙囪更高的天空。

有一天他們真的走向遠方,帶不走的家被拋在身後的斜陽裡,他們原先不知道,這一走,廠區空了、家荒蕪了,過去的光景再也回不來了。

日本宿舍在百年老榕樹和濃密的芒果樹下,顯得破舊而蒼老,雨水在門前的泥巴上聚成一灘灘小池塘,落葉漂浮其上無聲,卻似有千言萬語。

這裡雖然不像嘉義檜意生活村是整修過的打卡熱點,不過味道更誠懇、簡潔安靜侘寂、內斂而純淨。緊閉的院落,門戶開滿仙丹與牽牛,似乎跟我一樣等待歸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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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朴子土生土長的學生,走上號稱最長吊橋的六家佃長壽橋,俯看朴子溪滾滾奔湧的水,兩岸銀合歡如莽原,西瓜田旁一車車趕著採收、裝箱、運輸,瓜農作業井然有序。

站在號稱最長吊橋的六家佃長壽橋,俯看朴子溪滾滾奔湧的水;西瓜田旁瓜農一車車趕著採收、裝箱、運輸。 圖 / 陳嘉英
站在號稱最長吊橋的六家佃長壽橋,俯看朴子溪滾滾奔湧的水;西瓜田旁瓜農一車車趕著採收、裝箱、運輸。 圖 / 陳嘉英

這條溪名氣不大,卻是海上貨物往內地運輸、山上物產交易的河道。溪邊的樸樹從歇腳納涼到搭棚賣點心土產;長長的水流餵養九族十代,然後沖擊成平原,融為世代相傳的傳奇。

這裡所以成為嘉義海線的中心城市,海線最熱鬧的地方,竟然是因為康熙26年自湄州迎回媽祖時,神像經牛稠埔南岸茶店,變得沉重到無法移動,俟擲筊問卜方知神明欲鎮守在此。

於是就地起廟並引廟旁樸樹命名「樸樹宮」,供信徒膜拜的金身也以樸樹雕塑,廟前街道帶起一路繁華,整條「樸仔腳街」在時代中流傳音轉而成目前的「朴子」。

樸樹宮不僅奠定朴子經濟發展的基礎,其後並得嘉慶皇帝以「配享千秋馨香、功參天地造化」,賜名「配天宮」。

三百餘年來最具特色的元宵節結燈花,還是嘉慶君欽賜王得祿將花燈移至樸樹宮舉辦,開全台賞看花燈之始;求子是另個聞名遐邇的流傳,廟前左右各有紅白牡丹花樹,分別象徵求女求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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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逢周一,廟前的老市集休息,無法一探此地的老味道,這裡的老舍也多半在三十年前改建成新樓,無法感覺街屋的歷史氛圍,只能聽在廟前長大的學生說從前,藉以捕捉一絲絲鄉土懷舊的吉光片羽。

這一天與兩位朴子學生相見,長得像芭比娃娃的女孩清純依舊,卻經歷著父母先生離世,兄長中風的磨難;另一個,兩地奔波帶雙胞胎孫兒,雖經滄桑卻引以為樂。

在嘉女認識她們的時候,從不知每天清晨五點多由朴子到嘉女讀書的路途有多波折,不過可以確知她們一生忠厚良善,在命運的風雨中堅韌挺進。

那時候的我們,誰也無法逆料未來的變數如此巨大,大到像韋應物在〈淮上喜會梁川故人〉所說的:「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一別經年,終於再度見面,一起在低溫的立夏,共看彼此,歡笑情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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