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套電化學分析儀,跟對面三間實驗室,目前我有的就是這些。」 曼斯斐德教授指著辦公室牆角放在小圓桌上的儀器,人很親切但語氣中又帶有威嚴的對我說。
1986年的暑假剛開始,我聽說曼教授是南加大今年從麻省理工學院禮聘過來的終身職教授,就趕緊拿著自己的履歷和成績單去找他,希望可以得到研究助理的工讀機會。他看完我的個人資料,就起身往實驗室走去,我趕緊跟在他的身邊。曼教授轉頭說道:
「我來介紹,這位是洪博士,剛從賓州州立大學畢業,你們都是中國人,彼此可以很好溝通,還有一位研究生叫海蒂,下個月才會從中國來。」
我本想說,台灣跟中國已經分開快四十年,又怕很難用英文解釋清楚,只好作罷。洪博士看到我,非常熱絡的介紹他自己,是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出國的留學生。
北大化學系畢業時剛好經歷過文革,無法繼續唸書只能在陝西的窮鄉僻壤,想辦法動手組裝簡陋的儀器做實驗。如今有這樣的留學研究機會,好像拼了命似的來美國才幾年就拿到博士學位,想把過去十年浪費掉的生命給補回來。
九月初,洛杉磯的天氣很清爽,早晚感覺都還有點涼,海蒂已經到實驗室來幫忙,我們研究工作也逐漸上軌道。她是雲南擺夷族的女孩,個子相當嬌小,長得眉清目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講話的時候喜歡瞪著人。我聽洪博士說,海蒂當年高考是全省的狀元,直接保送清華大學,出國前拿到的托福成績是滿分。
「史帝文,你們台灣人是不是很有錢,剛來留學的都買車。」海蒂邊做實驗邊對著我說。
我眼睛注視著螢幕,雙手在鍵盤上繼續敲打,慢條斯理的回答說:「哪有,像我都是從蒙特利公園市搭公車,還要在聯合車站前轉車才到學校的。」
剛好懷特站在旁邊,聽見我們用中文嘰嘰咕咕的,他搖著頭,似乎無奈的表示自己變成外國人。懷特是曼教授的研究生,同時也是位在職進修的黑人少尉軍官,其實正式的說法應該稱做非洲裔美國人。
我們私底下都喜歡笑他,黑人卻取個白色的名字。他為人很風趣,常常跟海蒂講些帶點顏色的笑話,我是聽不太懂,但海蒂就會脹紅了臉追著他打。
南加大位在洛杉磯的中心區,早在1880年由基督教會創立,校園內有好幾棟羅馬式風格的古老建築。我和海蒂如果有空都會在回家前,到總圖書館的地下一樓,瀏覽蒐藏豐富的中文圖書和雜誌,她很喜歡張愛玲的小說,我則是閱讀一些政論性雜誌。
有一次和海蒂相約在那裏見面,我邊等邊隨意翻閱架上的雜誌,偶然看到阿城寫的小說「棋王」,描述人物和情節的文筆很精彩,覺得他應該會出名,正想跟海蒂分享,就看到她走進來臉色有點蒼白,身子一陣搖晃跌落在地上。
我趕緊跑過去攙扶,讓她坐在椅子上休息,過了好久才聽她嘆氣說, 大概是中午都只吃顆蘋果的緣故。 我看她那纖弱的身子,應該不是想減肥,而是節省生活費將錢寄回雲南的老家。
後來我就常常邀海蒂中午一道吃飯,或是買三明治到實驗室給她, 我們偶而也會各自準備便當,再併肩走到學生活動中心內邊吃邊聊。 我還記得有一天和海蒂剛從學生餐廳走出來,前方突然一陣騷動,看到有位身材非常高挑的美女,兩旁都有壯碩的保鑣護衛著,往我們這個方向走過來。
我心裡正在疑惑是歐洲哪個國家的公主蒞臨,海蒂已經又跳又叫興奮的說:「哇!是主演藍色珊瑚礁的漂亮寶貝耶!」
我猛然想起布魯克雪德絲,這位當年算是風靡全球的青春偶像大明星。後來聽說是從普林斯頓到南加大來參觀,號稱全美第一的影藝學院,很可惜她並沒有決定來就讀,否則就跟拍攝星際大戰的導演喬治魯卡斯以及大明星克林伊斯威特都同樣會是校友。
兩年後,我和海蒂同時畢業,經由曼教授的推薦我順利進入洛杉磯的一間猶太人家族擁有的大型企業, 她則是獨自跑到矽谷去找工作,偶而還會跟我聯絡。
隔年六月,北京發生天安門事件,我正緊盯著電視螢幕,突然接到海蒂的電話,她在另一頭氣憤的說:「史帝文,我決定不回去中國。你結婚了嗎?」
我跟她說,太太正在台灣辦簽證,下個月就會來洛杉磯。海蒂沉默了一會兒,提到洪博士已經在矽谷上班後就掛斷電話,從此音訊全無。
又過三年,她還是沒有任何消息,直到四月底洛杉磯發生大暴動,懷特打電話問我全家是否都平安,這時他才提到跟海蒂已經訂婚,下個月將在聖塔摩尼卡海灘旁邊的教堂舉行結婚典禮。
隔幾天後,我收到他倆人的喜帖,內頁畫有兩隻天鵝圍成心型,中間寫著鶼鰈情深和永浴愛河八個字。我定著眼睛看了好久,眼前漸漸變得一片模糊,彷彿有一黑一白兩隻天鵝,在湖面上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