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少時共同的迷惘與激越
去年六月,秉正以訊息問我,能否為他與堯鴻在臺北的展出策畫呢?秉正與堯鴻近年待在新竹關西創作交遊,轉眼間,也有超過十年,兩位也都是我認識多年的好友;但是兩人的作品一起展出,卻讓我一時不明所以。水墨與複合媒材裝置,以及完全不同創作主題,應該要用甚麼展題放在一起?不敢貿然答應,於是跟秉正說:我想想。
次日清晨,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 1929-2023)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1忽地在半夢半醒之際浮現。年少時,秉正、堯鴻與我,彼此都不相識,但那時我們一定都讀了這篇小說。吃完早餐,便收到堯鴻的電子郵件;總之,此事已無可推辭。也許這是來自宇宙的訊息:要我再重新讀一讀我們年輕時的迷惘與激越,於此,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成為我腸枯思竭的救命稻草。
藝術家張秉正(1965~)是我南藝造形藝術研究所碩士班同學,雖然使用傳統媒材,他的水墨作品卻更強調反覆摹寫的素描特質,題材也不太按牌理出牌,不太容易以傳統的分類歸類。但我覺得秉正的確傳承著水墨文人繪畫「畫如其人」的傳統;他說他自己是個「野孩子」,沒有言過其實:戲謔、自嘲、幽默、帶著野性不羈的筆墨,對這個世界卻又充滿深情與溫柔。
秉正自二〇〇一年開始於關西高中任教迄今,二〇一六年起在關西老街創辦「七沁工作室」,舉辦許多藝文展演活動,以藝會友,關切地方環境,也在七沁辦理駐村計畫。藝術家鄧堯鴻(1969~)當時在臺中大肚山的工作室,因故無法繼續使用,秉正便邀他到七沁駐村。自此,他們便展開近年在關西共同工作、創作與生活的情誼。即便後來「七沁工作室」在二〇一九年因租約到期終止計畫,堯鴻仍在關西持續創作迄今。自二〇一六年起,他們已共同舉辦多次雙個展或聯展。
堯鴻在豐原高中美術實驗班時,即嶄露他在繪畫上極高的天分,他在大學畢業後,因緣際會擔任了雕塑家黎志文兩年的助手;一九九七年獲得「亞洲文化協會」的臺灣獎助計劃。堯鴻一直專職專注創作不曾懈怠,不管聽力受損、不管現實人生的起伏,也不管生活的艱辛,藝術如同他的信仰一般,是他無法被淹沒的聲音。堯鴻在雕塑材質的處理上極為細膩,長期關注被忽略的物質肌理,與周遭環境的景象之中,所隱藏的信息:脆弱顛危、破敗優雅,使人無法移開想探究的眼睛。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在寤寐中浮現成為這次展題,也許是因為直覺,也許是因為同為創作者的交遊,我特別感受到,生命難題在他們作品上舉重若輕地刻劃出所有。昆德拉作品的偉大之處,在於透過他的作品,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覺得,彷彿如同他所說的:每個人都背負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但並非所有人都能從這重擔中,形成對環境透澈的洞察,並且將這洞察形塑成關於使命的信息。
秉正反反覆覆的水墨線條,憂憂柔柔的延續著家庭基因,在文化的綴補、懷想與反叛之中,佈局著時代閃閃的淚光;堯鴻以優異的觸覺感知,銘刻生活與土地的滋味,在複雜的材質肌理中埋藏著不為人知的敘事,而折射出他對於世間的悲憫情懷。
小說中有三位藝術家,讀者們有注意到嗎?畫家薩賓娜、攝影師特麗莎,第三位是誰呢?是昆德拉,作家他自己。小說罕見的一開始就破題,談「永劫回歸」,談生命輕與重的意義。昆德拉以旁白或說書人的語氣,在小說一開始就出現,並且將難以詮釋的主題,寫得刻骨銘心毫無保留。
他打破小說通常不在一開始就劇透的陳規,開場就將一切說明白。讀者會因此就不再讀下去嗎?不會,因為我們不相信,也不明白,什麼是「永劫回歸」?什麼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它們是謎團的線頭,如何糾葛著小說主角們的宿命、愛欲、歷史與政治?而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陷入永劫之網嗎?
張秉正的野性不羈與溫柔
在此次展覽中,首先將映入眼簾的,是藝術家張秉正一系列的水墨作品。此次主要的展出主題,是關於秉正父親以及家族遷徙的歷史,銘刻在他生命中的影響。在此次展出中,他安排好幾組一對一對的人物畫像或物件:包括在一樓的〈留亡․學生〉(2022),對照著〈兩個老畢〉(2020),在地下室展出的〈老青春之一、之二〉(2024)、〈兩個火燒〉(2022),以及另外在二〇二五年的新作,也是雙聯幅的作品,共同構成此展出的主軸。
〈留亡․學生〉描寫著父親及他的同袍,青澀地穿著軍服,站著挨在一起準備要拍照的樣子,照片是拍下來了,青春的記憶卻已遠去,而面貌模糊。對照地下室〈老青春之一、之二〉,兩個年輕人如此氣宇非凡、意氣風發,而命運卻給他們戴了個假鬍子,還來不及青春就先老了。
〈兩個火燒〉一個火燒餅上頭銘刻著已經模糊的國民黨黨徽,另一個則好像是運用具有負片影像的特色去描繪的火燒餅,在暗色的餅中,藏著兩套不同的軍服。年輕人們吃著火燒餅,不過就是為了填飽肚子罷了,因緣際會穿上不同的軍服,命運的路徑像火燒餅中間的凹陷,或是如同畫家一明一暗的對比描繪,穿上不同制服的前景,是光明?還是黑暗?在時代盲流的中央無人知曉。
〈兩個老畢〉則是多重的肖像,重疊複寫的畢卡索面貌,是秉正喜愛的藝術家畫像,是藝術家心靈自我的畫像,也是父親在藝術上作為精神性導引的畫像。

〈山風一瞬〉、〈望穿〉,〈光明歲月〉、〈鐵三球〉與〈西望․長長〉這一系列,都是張秉正二〇二二年的作品,描寫父親與父親同袍們渡海離散,以及在臺灣安身立命的景況;溯源刻劃著,正是秉正父親生命的紋路,也是秉正自己的生命的紋路。
〈山風一瞬〉畫的山是秉正去釣魚時,所看到的臺灣山石,畫了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完成,直到他將父親與同袍年輕時的肖像,好像從水中浮現一樣的,浮上了畫面才完成;一輩子就像這一瞬間,風風水水地飄盪在空中;畫面轉到〈望穿〉畫面上老去的臉龐,穿透眼睛的路徑,銘寫著離散的眼淚;〈光明歲月〉裡,照片中的年輕人們不再有意氣風發的眼睛,像是被挖空似地懸吊在沒有源頭的絲線上,也像在空洞的眼睛上被插上線香,身體如同乘載影像的相紙一般輕盈地飄起。
〈鐵三球〉這件作品是描寫父親軍中同袍,穿著又似軍服又似馬褂的肖像,命運的鐵球輪轉,文人或軍旅生涯在鐵球的倒影中拆分、折射、映照。〈西望․長長〉(2022)中描寫的人物,一如畫的題名,一直向西望著,直到鬍子長成宿命的長物。

〈有枝可依〉(2024)這件水墨作品,描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擠在樹上的枝條,一排排的人們背後還有好幾排,直到最後只能成了重重疊影。新作〈背海〉(2025)與〈大德頭〉(2025),都是由兩件一組組成的雙聯幅作品。
〈背海〉中左方畫幅穿著軍服的軍人,挺拔的站立著,卻無法看到他的頭部,右邊畫幅的樹也是挺立著,直穿到畫面上方,也無法看到完整的樹冠,遠景的兩截是木樁還是炮筒?透過影子,才知道也許樹被浸泡在水中。我們看不見軍人的心思,也看不見背離人性且複雜深邃的海,那是沒有智慧可以穿透的海,也是沒有任何情感可以穿越的海,於是海不斷地被背棄與責備。
〈大德頭〉右邊畫幅的水牛,彷彿也是浸泡在水中;水牛頭的前方有一棵棵的樹,每一顆樹叢旁,都有一隻牛隻俯首著,看像是在吃草,重複的圖像有電腦指令一般,複製貼上的錯覺,卻又沒有一組圖像是完全一樣的。左邊畫幅,畫著割下來的牛舌,似乎也還淌著血。提名〈大德頭〉,是「大舌頭」的形聲而來。無法發聲的水牛,犧牲著自己餵養著土地,小牛們俯首著,恩情綿綿。
鄧堯鴻的脆弱顛危與優雅
藝術家鄧堯鴻此次展覽,將展出裝置作品《嫌隙與縫隙》(2023-2025),也回應著土地的議題;由兩件攝影的系列作品〈所有的都是不會有的事Never Happen〉 (2011) ,導引進入獨立的畫廊空間中。
由於耳畫廊位於民宅一樓,展覽空間中的落地窗面對的,是最尋常不過的社區巷弄:塑膠雨遮、鐵皮、對面公寓騎樓、汽機車、柏油路、街上的電線桿與電線一覽無遺,藝術家利用淹沒在水中,露出一小截電桿與電纜的雕塑裝置,穿透落地窗,打破室內外空間的界線;在展覽空間中構成一個映照環境的超現實夢境。
有著輪胎印痕的沙地路徑在裝置空間中浮現或淹沒,沙地四周的黑水漥折射著都市巷弄的景象,水中冒出一顆顆以複合媒材做成的殘稻一樣存在的物件;靠近門口處,穿著雨衣,沒有人類面容的小女孩身形,矗立在電線桿旁,紅色的警示燈閃爍流轉,堯鴻說:「她兀立在根本上沒有人會在乎的邊界」,透過將景物擬人化,他試圖將觀眾帶到眼睛可見之外的視界,揭露土地所乘載的無言印記。
黑水窪中還有許多件不斷漂流打轉、由幾組不起眼的剩餘物質,拼湊成小船一樣的載體,堯鴻認為他所指涉的是「棲地破碎化」,棲息地承載著各式的剩餘物漂流著,他想要將這些漂移的棲息地縫補在一起,然而邊界卻不斷地移動,使得他的縫補成為徒勞,他像愚公移山一樣地努力讓這些微弱的訊息被看見。

地下室的另外一件雕塑作品〈我雙手捧起,塵土從你指縫潺潺流出——〉(2020-2023),堯鴻暱稱它叫「鹹菜」。的確,從外型它看起來就像是放大版的鹹菜,極為寫實也極為抽象;堯鴻雕塑著經過鹽漬的蔬菜肌理,嘗試摹寫著生命殘餘乾癟的造型,時間在肌理上堆積成塵埃,彷若萬象於指尖一觸,即灰飛煙滅似的由實體變成幻象。
歷史的草圖與「永劫回歸」
藝術家們犀利且悲憫的眼睛,如何摹寫淘洗關於生命與時代的課題?張秉正與鄧堯鴻的展出,是兩個藝術創作的靈魂在隱微或顯明的自傳性指涉外,對歷史與土地的關懷映照。
「……歷史是人類注定無經驗的畫筆所畫出來的…草圖。」2。如果沒有誤解昆德拉對於做為藝術家使命的提醒,那麼藝術家就是將歷史的草圖,做成藝術作品的人,向世人指出「永劫回歸」的諭示。如果只是將藝術家的創作解讀為自傳性的表達,而非自傳性的超越,我們將無法理解隱藏在藝術作品背後的真正意義。
如同薩賓娜指著她的畫作說:「前面是明白易懂的謊言,後面是無法理解的真相」3。當今世界在政客媚俗的慣習與擴權的野心下,藝術家們憂心忡忡:無法改變也無從比較的種種抉擇,使得歷史總是重蹈覆轍,它以我們無法識別的面貌重複示現,來到我們面前。
如螻蟻的芸芸大眾,該如何避免生靈塗炭、「永劫回歸」的完美風暴?藝術家們自覺的使命是有意義的嗎?「一個人如果擺脫了一向視為使命的一切事物,那麼生命還剩下甚麼?」4。做為一個藝術家,只能不斷懷抱希望,持續警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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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Nesnesitelná lehkost bytí),尉遲秀 譯, 臺北:皇冠,2018。
2.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頁259。原文為:「波希米亞的歷史和歐洲的歷史是人類注定無經驗的畫筆所畫出來的兩張草圖。」。
3.同上,頁80。
4.同上,頁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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