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白話詩的詮釋與解讀,詩人的取態截然不同。有的認為詮釋是對詩人創作的褻瀆,詩應自有姿態,容不下多餘的累言贅語。教育已然普及,白話還得解說以明,則置詩人於何地!
然也有詩人並不如此認為,解讀與詮釋是對作品的烤問。詩必經得烤問,方為上乘之作。西洋文論「新批評」有「優秀的詩篇均經得上細讀」的說法.當然,解讀也得看水平,我國傳統的詩話、詞話,就是以其等同創作的高階水平,稱頌於後世。
徐慶春解讀詩人招小波的「詩壇人物詩」,累計已有數十首。其篇幅不長,頗能擊中要害。評論家對詩的解讀常見引經據典,然這種理論先行的套路常陷入一個誤區:扭曲作品以迎合理論。即一般所說的,「對作品最大戕害的是文學理論」。
而像詩話式的點評,卻往往符合「文學評論也是創作」的說法,因為它不是剖析與指導,而是像兩個人對座,簾外雨潺潺,待在紅泥小火爐旁,閒話詩歌。讀者閱讀時,有若參與其中,真箇別樣情懷啊!
如明代嚴羽《滄浪詩話∙詩辯》中論盛唐詩說:「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無疑也是一則精緻小品,可讀性不亞於詩作。
嘗試作一個實驗。是夜,適逢出伏天時,我邀請了詩的原作招小波、點評人徐慶春、被書寫者秀實(我)與詩人王珊珊(也是小波人物詩的翻譯者),四人圍成一圈,彼此談論〈秀實像隻高冷的貓〉。且看:
招小波 / 原詩
秀實是個純粹詩人
曾自稱像貓一樣孤寂
當疫情熔斷了鐵軌和機翼
他變得更加高冷
今天約他茶敍
他彷彿剛從冰箱裏走出
儘管他往嘴巴呷入熱茶
也解不了眼神的冰凍
徐慶春 / 點評
作者說,詩人像隻高冷的貓。這個比喻可謂一語中的。「秀實是個純粹詩人/曾自稱像貓一樣孤寂」。沒錯,純粹的詩人大多是孤寂的,而且像秀實這貓一樣孤寂的詩人,在當今喧囂的詩壇上,是少之又少。
「當疫情熔斷了鐵軌和機翼/他變得更加高冷」。在外部環境與內心堅守雙重作用之下,讓原本就孤寂的詩人秀實,變得更加高冷了。我認為,這種狀況對於一個詩人,是難能可貴的。一個高冷的詩人,披著滿身冰雪,獨自走在狂風呼嘯的曠野上,吟誦著孤寂的詩行!這是怎樣的一幅畫面呀!這是我在這首小詩裏看到的,作者為詩人秀實繪製的一幅美妙的情景畫!(252字)
秀實 / 解讀
詩精簡無一贅語,好比是一支精銳部隊,完成了詩人交待的任務:以一位熟悉的詩人最突出的部分為書寫對象,而完成人物詩的塑像般的藝術處理。先以貓為喻,繼以述事。封城期間相敍,冰箱、冰凍與熱茶,反差中形成極大的沖擊,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而述說方式包括字詞的調動,如「熔斷了鐵軌和機翼」「從冰箱裏走出」等,均精彩可讀。(153字)
王珊珊 / 解讀
我認同,秀實像貓。他可以是高冷的貓,也可以是溫潤的虎。我認識的秀實擁有孩童般純粹,與其說「高冷」,我認為「冷靜」一詞可能更適合用來形容他。內在的純真表現為外在的冷靜,也許會被視作高冷。但當你們從「茶」到「叙」時,你會發現,他只是眼神「冰凍」。
縱使孤寂,却總是以純粹、真摯溫暖身邊的人。此詩最難翻譯的是最後一行——「解不了眼神的冰凍」。首先,「眼神的冰凍」代表的是他者通過秀實眼神感受到的內在情緒,而非簡單的物理性的「冰凍」狀態。其次,「解」也並非只是「解凍」的「解」,更包含了「從理解到融解」的意思。最終,我譯作「It could not melt away the frost in his gaze.」(266字)
這是一次極有意義的「詩會」。招小波以詩的形式,通過比喻勾勒出詩人的高冷形象。徐慶春則經由詩句中想像出滿身披著冰雪的詩人走在曠野上的具體畫面,無疑這是藝術上的「再創作」。秀實(當事人)直戳文本,指出作品厲害之處在述說。
王珊珊對詩歌的論斷提出質疑,認為秀實之冷為「冷靜」,並內藏溫熱。在翻譯的過程中,她作出極其細微的推敲,指出「解」一詞,具有層次性的多義本質:欲解凍→理解→融解。這是更具刻度的論述。
詩評集裏的每一篇詩與點評,其實都在「虛位以待」,等待讀者們入座參與討論。這就是詩集的可觀處,和其價值所在。
好的詩歌常能容許不同的發言者,而平庸的詩歌在會場裏往往只有一隻舉起的手。徐慶春舉起了他的手,並且做出精彩發言。你會是下一位舉手發言的人嗎?(2024.8.27子時 婕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