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離開省城廣州，在大雨中啟程往石灣鎮。從前是城與城之間的往返，動轍要花兩個多小時，現在是地鐵軌道車站間的間距，一小時內可達。沒有地鐵的時代，旅客擁有流動的風景；地鐵的出現，讓旅客失去這種自然的人文空間，擁擠狹窄的車廂裏，只能滑手機了。生命也是一個戰場，「以空間換取時間」，期望得勝。
石灣以陶瓷聞名，譽為「南國陶都」，其所製瓦片聞名全國。春雨灑在屋頂的石灣陶瓦片上，遠山眉黛含煙，這是何等詩意的聯想。我曾在壯年時代到過石灣鎮，並遊覽過佛山大學。再過潭州水道抵達南庄堤田鄉。一片鄉郊景物，倍為怡人，至今未忘。
然這次去石灣非為陶瓷而來，朋友帶我去探訪當地著名作家盛慧。盛慧是才子，有散文集《粵菜記》，小說集《風叩門環》等。然我也非為文學而來。盛慧的朋友在智谷產業園區開設了「東華慧美藝術館」，收藏大量當代書畫名家作品。我是來觀畫的。
這裏原是南風古灶的部分舊址，改建為文創產業園。古灶的「窯」，始建於明朝正德年間（約西元1506年），距今已有五百餘年之久。盛慧書屋的建築物所在，便有地下道的遺址。這是當日的製陶工場舊址。如今，工場荒廢，紅磚房子與古樹，構成這裏的獨特景觀。
藝術館內眾多的收藏品，讓人目不暇給。評畫，自有相對客觀的準則，譬如論人物畫有「傳神阿睹」之說；論山水，則有「意境」之說。靜物畫求趣，宗教（神話）畫則載道。隱隱然各有尺規。然品畫，即多緣於個人僻好與偏愛。
除某些極為私人的原因，這種私心足以反映其人「藝術觀」的高低。雖知同為大師，也分三六九等，這好比南朝鍾嶸的《詩品注》，把詩歌分為「九品」。其理相同。我特挑若干，聊作析述。見笑方家，在所不惜。
01〈雪韻〉
黎永聘作品，四尺三開，售價人民幣8800元
漫天雪花飄飛在竹葉叢中，右下方一隻黑天鵝彎著脖子，凝視著身後的孩子。小天鵝羽毛是泥黃色的，與天鵝媽媽紅彤彤的嘴巴，成為整個畫面的「異色」，可為作品解讀的關鍵。
畫家處理其喙，再藉異色帶出捆挷之意。讓整個動態的畫面有強烈的沉默意蘊，這即雪韻。天鵝的羽毛以工筆呈現，仔細看竹葉上的雪花，每顆若飄動，有與浪漫派詩人徐志摩〈雪花的快樂〉中所描述的一致。雪地暗影表示冰塊之薄，說明這是初春之雪，寄寓春汛即將來臨的好消息。
02〈悠然山林間〉
朱存光作品，六尺斗方，售價人民幣6000元
畫面主體是一頭華南虎。我曾兩番到過粵北韶關市的華南虎養殖場參觀，以額上有「王」字紋為特徵。畫家一定細察過動物園裏的山君才畫得出這頭猛獸來。華南虎在行走中，其身形與斑紋均以剛拗的筆法，表達其悠然踱步山林仍不失其王者氣派。後面的松樹喻山林，是堅韌的植物，所謂「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若配以楊柳之屬，乃不倫不類。有云：虎來則生風。凝神細看，覺松間有風。
03〈白鷴〉
崔靜洲作品，90X90公分，售價人民幣16800元
這幅畫很能說明世間「外物」與畫家創作「我物」的不同。如果兩者相同或頗近，則畫家可以擱筆了。素描的理論是，目視心感為「真」，科學理論乃「偽」。白鷴民間俗稱「白鳳凰」。「維基百科」對白鷴形態顏色有極詳盡的描述:
白鷴公鳥頭青黑色有羽冠，背部、肩及翼為白色。尾長，中央尾羽白色，外側尾羽白色具黑色斜紋。臉部裸皮紅色，喙綠褐色，腳脛紫紅色。母鳥頭頂及羽冠黑褐色，背部橄欖褐色，胸以下淡灰色。中央尾羽棕褐色，外側六對尾羽黑色有白色細紋。雄鳥的背部與翅膀是白色，腹部與頸部為藍黑色，面部、肉冠與足部為紅色。雌鳥較為樸素，多為淺褐色。
若以此科學的精細條目對比於畫家所作，實乃世俗「煮鶴焚琴」之見。這是屬於內在的創作自由。三隻鷴的布局是：右下兩隻立，左上一隻飛翔。背景山水以淡化的色塊方式來處理，左右各有暗陰的帶狀，讓畫面具立體的層次感，並營造出開闊的境界與時間的遞嬗。心思縝密，毫不苟且。
04〈蛇〉
楊殿生作品，六尺四開，售價人民幣20,000元
一條灰斑的蛇盤在竹子上，眼睛朝上盯著。此蛇不吐舌，是異品。舌是蛇的嗅覺，並以此來確定獵物的位置，故而此蛇所盯，並非什麼昆蟲或小鳥等獵物，僅僅是在張望。身上塊狀斑紋與腹底鱗片仔細分明，蛇體彎曲與竹子的直或斜，構成畫面的幾何美。頗有憨趣。
05〈秦嶺春深〉
權耀新作品，售價人民幣8800元
畫家自言乃「焦墨寫意」。茂密山林中的幾戶人家，讓愛山的人看得入迷。雖是一體焦墨，然層次疏稠。注意那只有5%的留白，是整幅畫圖的語言（聲音），細看如有音樂的律動焉。
山是秦嶺。當日我離西安赴漢中，車行秦嶺隧道，乃有〈車過秦嶺〉詩句:「車子由北而南，穿越秦嶺那算數不盡的隧道／長安城愈遠，那萬戶千家的窗戶隱沒在風裏」。混在長安，是現實功名的指標，匿於秦嶺，是遁世精神的追求。此畫寄寓於風物，饒有意涵。山水間人生哲理存焉。
由此可見我於畫圖的鑑賞層次，只能居中。然藝術創作與鑑賞，同樣要求真誠。作畫以誠，方能映照內心，發現屬於自身的世界；觀畫以誠，方能虛懷若谷，漸次而習得高階。現時膺品太多，價格飊高，是畫壇的兩個硬傷。東華慧美藝術館賣畫，標榜真跡，取價相宜，約北京畫苑價錢的1/5到1/10。故其在當下低迷的藝術市場，仍有可觀業績。
晚間下榻僻靜的陶源文化酒店，日式榻榻米。挾著晚風走回去時，夜間的寶峰塔燈光閃爍，照亮夜空。江山恆常依舊，然生命往往來不及。藝術與文學可以改變生命的本質，把歲月延長。人壽不過百載，終腐朽為草木；優秀的藝術，卻可永遠存留。（2025.5.23午後4:30婕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