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玻璃窗後,雨停後的薄霧從一早就沒有退去,勉強看去,載浮載沉的山巒撐起初升太陽。我小心翼翼跨過一旁堆疊的麻布袋,帶著幾許斑駁的草屑,廚房內的瓷碗仍整齊排列櫃中,飄著淡淡的木頭香氣,半捲起的窗簾透出朦朦的燈影,圍出一個厚黃的圓印。
也許是感冒的緣故,我覺得自己能聽見她的聲音。
五點,阿婆邁著八字步,側身跨上她灰色的腳踏車,出門賣菜了,電鍋「噠」的聲音,也會在這個時刻響起。阿婆用花布棉手套捧著碗,生怕發出一點聲音的表情,如同膠捲般在大腦自然地浮現,然後鐵鎖低沉的聲音傳來,緊接是鑰匙清脆敲擊聲,阿婆大概會在這個時候將鑰匙一把握住吧。
伴隨電鍋煮開的滋滋聲,水粄的米香溜醒我沉睡的嗅覺。她總說水粄耐飽,因為老花瞇起眼,確認超市買的花蓮米還沒過期,拆開白米袋子,把糯米倒入量杯,任米粒自指隙傾瀉而下,然後將飽滿的糯米和水倒入果汁機打成米漿,濃稠米漿流入瓷碗中,經過電鍋的洗禮,集結成白嫩柔軟的模樣。
她說,水粄有甜的和鹹的。
我起身,空蕩蕩的房子熬了一夜咳嗽,似乎要把肺泡都吐出,翻湧起一股記憶中的甜腥氣息,和胃部不明的悶脹感。我簡單炒了一盤辣豆乾,和一鍋不合時宜的紅豆湯,配著那碗不冷不熱的白色塊狀食物。我拿下鼻樑上又加深了的眼鏡,上面沾了不知名的白點。
方才擦過相框的抹布仍殘留水氣,到水龍頭下用力擰卻出不了水,那天沒有風,但我確定自己聽見外頭風鈴的聲音,我的聽力可能過敏了,但在儀隊喇叭聲的喧鬧下,少了阿婆的空氣又特別寧靜。我伸出手,想抓住相框內尚未泛黃的身影……如往常地沒有回應,一樣的灰濛濛罩住手心。
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我變得和她一樣,開始對著房間一角的小照片念念有詞,開始聽見風鈴搖擺、鑰匙插進鎖孔和腳踏車鍊條喀啦前進的聲音。如果記憶是夢的雛形,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她的殘影會和現實融合在一起。
「你昨天都沒哭,不難過喔,你跟她那麼親。」
「會。」
我也認為似乎應該難過……但我就是無法清楚表達那種感覺。我隨意打發一旁已經把電視台全部轉過一遍的父親。「我要看。」我坐到一旁的皮質沙發上,接過遙控器。「有點鹹。」父親皺起眉頭。我思考該如何用文字表達那種心臟與肺臟搶空氣的感覺,和那種乏力的下墜感,和在雨中聽見的腳踏車聲,未留意父親的話,不自覺也將電視頻道全部轉過一遍。「我可能淋雨,感冒了。」我摸了摸額頭。
「明天可以請假嗎?」
「可以。」
父親起身關上電視。「早點睡。」我坐在床邊,倚著枕頭吃完剩下的炒豆乾。太鹹了,鹹得發苦。
「噠!」電鍋指針顫抖著掀起一陣霧,阿婆的形影在霧幔中牽起我的手,我帶著疑惑,和大包小包不懂的各式食材對視上幾秒。「調羹仔。」她低啞的聲音念過各種廚具名稱,而我用生澀的客語複誦。凌晨五點,我甚至能勾勒出阿婆的每一道肌膚紋理,和它們在她微笑時瞇成的每一道弧線。我伸手,去回應阿婆滿布薄繭的手。「阿……婆。」我抿了抿乾裂的嘴角,試著摁回一些刻在松果紋理中的斷簡殘篇。手機置頂的聊天紀錄停擺在那句「一切安好」。
米香四溢,秒針一圈圈繞過耳膜,空氣中瀰漫淡雅的靜音,直到電鍋在我指尖燙出一個鮮明的紅印,我才從恍神的失重中對焦。我將水龍頭轉開,讓細細的水流滑下手指,是冰涼的觸感。
雨水斜斜落下屋簷,一直下,一直,彷彿整個房間,甚至整棟房子都被水包覆,外界傳來的聲音開始變得遲鈍,光線黯淡,而我眼前只剩下一片雨聲和不甚整齊的綠意。
樹葉鮮嫩纖薄,夏草在陽光暖烘下,點著金燦燦的顏彩。我歪歪斜斜地踩在一旁的水泥排水溝上,低頭看向裡面的蝸牛,又跑到一旁田埂上,蹲下張開雙臂,用力跳向一旁嘓嘓叫的青蛙。
「有烏雲哇!下雨啦!」「阿婆弄水粄給你,吃!」我聞聲便小跑躍上腳踏車。在田裡,沒有交通規則,只有快速倒流的樹影和豐黃的稻香。清脆笑語伴著溫厚回應,我望向遠方,貪婪地將所有美好擠入眼簾。而她,在暖日光影的間隙,緩緩垂眸。
細雨斜斜點下,我抖下鞋中殘土,仍印著幾個圓形泥痕。冰鎮水粄的米漿獨有香氣和甜味在冰箱中轉淡,又在溫熱口中化開。阿婆將冰涼的毛巾貼上我玩得黑呼呼的臉,突然的觸感惹得我大叫,隨即又和阿婆咯咯笑成一團。
「沒糖水就吃!」我知道阿婆一定會這麼說。「阿婆的比較甜!」我一定會這麼回答的。阿婆自口袋拿出一個小包,透著淡淡的髮膠味。「阿名,阿姑給甜紅豆,只有你。」阿婆用不流暢的國語說著,一手將蜜紅豆倒至水粄上。阿婆知道我嗜甜,想到這是阿婆為我留下的,我便得意地大口吃了起來,深怕被哥哥姐姐們發現,瓜分了阿婆獨有的寵愛。
阿婆總要我大方一些,平時只聽她的話的我,唯獨在這點絕不妥協。我拿著殘存著冰箱溫度的瓷碗到洗碗槽前,緩緩的水流聲歌著我無憂奔長的童年。我鑽進剛補好的蚊帳,躺上冰涼的榻榻米墊,細雨在夜色中飄灑而下,卻淹沒不了我們的笑靨。
大雨間隙,薄霧覆上。我試著伸出手,在窗上的霧畫個笑臉也好。水珠緩緩滑落,我第一次在窗戶中看見阿嬸口中那種,笑著比哭著難看的表情。我起身大口吸氣,彷彿只有空氣流入肺葉是真實的。阿名,是小姑呀……。
我拿起碘酒和貼布,將指尖的痕跡包裹的嚴實。那種熟悉的藥味,聞久了反而麻痺了,還覺得有些好聞。手指上的雙氧水不緊不慢地冒著小泡,圍繞著方才的水泡。顫抖著的細胞紛紛忘了疼痛,窒息在鼻腔和喉間的痠脹中。我需要笑,因為悲傷是下雨的事,奈何濡濕的雙唇顫抖著龜裂。
我拉上窗簾,任由自己滴滴答答的思念被烏雲吞噬,揉了揉雙眼,鏡片外的日子本是霧濛濛的。阿婆在醫院的那段日子,也常常這麼想吧。
那是國小的最後一個暑假,書上說那是缺乏了某些身體裡應有的物質造成的疾病,我看向地上的穢物和客廳的狼藉。那把阿婆平常用的枴杖,斜斜倚靠在搖椅上。客廳中瀰漫的酸氣,使我忽然想起上次聞到阿婆的菜香不知道早已過了多久。
我緊緊握住鑰匙,好讓那些細碎的聲響遠離我紛亂的思緒。父親接過我的書包,說阿婆嘔吐脫水,要住院。升上初中,在忙碌之下搬到都市,只能在公車顛簸的旋律中勾勒她的輪廓,在騎著老家的自行車前往醫院途中默默期待。
我提著裝著紙尿褲、乳液、毛巾等雜物的大包,放到一旁的小床上坐下,又到床頭整理裝著紗布和藥品的櫃子。潔白的櫃子中,滲出一種刺鼻的藥味,混雜著些許腥氣,空氣沉浸在濃稠的橘黃色中。
阿婆住的是單人隔間,那是父親的提議,他說多人病房空間太窄,且晚上來往的訪客太吵了,阿婆都睡不好。我看見護理師拿起一旁塑膠盒內的生理食鹽水,將覆在背上和腰後的紗布掀起,原先紫紅色的淤痕開始冒出白黃的膿塊。食鹽水自棉棒尖端流洩而下,再塗上藥膏,阿婆的臉微微皺起,又壓成一副微笑的模樣。聽說她的傷口都沒有結痂。阿婆搖搖手要我回家。
我在地下室的美食街逗留了一陣,又悄悄溜進單人病房看著她睡著。
突然來的雷聲,將我自現實的失焦中拉起。我不喜歡這種午後雷陣雨的感受,那使我在鹹甜之間擺盪。
掛號櫃台的響燈發出的提醒音,醫院便利商店店員稍顯疲倦的歡迎光臨,擠滿領藥掛號的大廳,將過涼的冷氣煨熱。一名護士推著推車低著頭從我身旁疾走而過,而隔壁病房前的護士拿起衣領上的原子筆,將一張小紙貼上推車,疾筆寫下幾個潦草的字。我走至燈示電梯的位置,等待的過程中,看著一床一床擔架被迅速推進電動門內,有些甚至就擺在某個牆邊。
阿姑說這樣阿婆忘了才好,太清醒反而痛苦,還笑著說她又看到巷口欠錢的老張躲在廚房圍牆邊抽菸了。我看著面前那雙眸和乾癟塌陷的雙頰中間不自然浮腫處。我折起一條拋棄式洗臉巾,替她擦臉,我確定自己在那道細縫中和雲霧對視,霧很薄很薄,甚至透著些許星子的潤澤,使我分不清楚自己是因為忘了戴眼鏡而看不清,還是早已被愁緒模糊。
我到病房外公共區的冰箱中,拿出一碗水粄放入電鍋加熱,周圍的濕氣掩上鏡片。我起身用一條脫線的白抹布墊著碗底,將瓷碗端到阿婆的床邊,她說水粄耐飽。空曠的單人房內,是一張寧靜的側顏,和凜冬般與夏艷不符合的冷意。我想和阿婆說些什麼,但她緊閉的雙眸使我膽怯。
阿婆你在做夢嗎,你還會記得回來對不對……我對上父親浮腫的雙眼,走出病房。外面姍姍來遲的親戚寒暄的聲音,在我的耳蝸中調成靜音,我忽然發現自己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阿婆無煩憂的表情。單人病房讓她忘了我,還忘了怎麼笑。
我好像也是,太久沒回家,連路都快忘記怎麼走。
老家外天空,不如往常夏天,午後的雨下不來,只有屋簷邊風鈴輕輕敲打,我跳下腳踏車,花了些力氣轉開生鏽門鎖,大門發出渾厚的低音,親戚叮叮噹的鑰匙敲擊聲從後方傳來,大家簡單一拜,將供品打包後,便離開許久未見的老家。床邊的的碗麵浮著一層水霧,伸手附上,白潔的表面只剩下病房冰箱的溫度。阿婆,那場雨,是不是你回來了?
混濁雲霧中閃著點點星光,我看著,如墜入海中的星辰,緩緩黯淡。我收拾著病房,不發一語的,像每次去看她一樣,輕撫被子上的皺摺,猶記她總是這樣拍著我的手背,我輕哼小曲,是那晚在榻榻米上她教我的歌。我摘下眼鏡,將一碗溫熱的水粄放在櫃子中的阿婆面前,屈起雙腿坐在櫃前,拿起抹布擦拭著相框內的笑容。
我看不太清楚阿婆,雨下進了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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