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鐵時代,從香港到長沙只要三小時零十分。長沙城於我而言,是唐詩裏的,尤其是劉長卿的〈長沙過賈誼宅〉:「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予我深刻印象,也因此知道當下煙火繁華的長沙城中,有一個「賈誼故居」。
然同行的一眾詩人沒提及,我也只好獨自吟哦李商隱的「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夕,不問蒼生問鬼神。」長沙旅遊局,也是重杜甫江閣、愛晚亭與橘子州,而輕賈誼宅。我查閱谷歌地圖,發現賈誼故居就在五一廣場不遠處,如今圍困在稠密的民居與大廈間。當日的「秋草」與「寒林」景貌應不復存在。
為此我寫了〈虛前席——虛擬長沙過賈誼宅〉一詩:「在長沙,卻不曾像劉長卿到過賈誼宅/遠未及賈生之才調卻有其逐臣之思/夜半我常不寐,挑燈書寫/從未有詩壇大款給我邀請函/邀我夜半商談,詩歌之用或無用//喜歡虛前席這般境況/然入座的都非我所樂見的/我安靜地叨陪末座/不發一言,寧願隱匿於燈火闌珊地/與一盞燈或一頭獸竊竊私語」。
然我們到了愛晚亭。這個精致的亭所以有名,也是緣於一首唐詩。杜牧的〈山行〉:「遠上寒山日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看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此亭位於岳麓山清風峽,四周遍植楓樹。亭為清代岳麓書院山長羅典於乾隆五十七年(西元1792年)建造,原名紅葉亭,後來學者詩人湖廣總督畢沅據杜牧詩,改名愛晚亭。
畢沅愛詩才,曾因讀到黃仲則的「全家都在秋風裏,九月寒衣未剪裁」而慷慨贈予五十兩銀子成為詩壇一時佳話。傍晚穿過古色古香的岳麓書院,到了愛晚亭,遊人頗眾,要拍一張夕陽楓紅的愛晚亭,殊不容易。

清幽與繁鬧,自是人間兩種境界。想像寂寥的愛晚亭裏,獨酌吟咏,是何等愜意!我把相機調了「部分取色:紅」,站在遠處取景。突出楓紅與簷角,淡化人潮。效果尚好。愛晚,即愛晚景,人生已是金烏西墜,沾染金黃的日影,更應愛惜。
湘江邊近西湖橋,建有杜甫江閣。詩人晚年流離於湘潭間,窮困多病,猶如流浪漢。據說這裏是當日杜甫搭建「秋風茅屋」之處,如今換作巍峩七層的江閣。這不啻是所有藝術家包括詩人的悲劇,其事功的福報多在身後,而常成為「共享」之業。
江閣之名,也是出自杜甫詩〈喜觀即到復題短篇二首其二〉「江閣嫌津柳,風帆數驛亭」。登高攬勝,乃人生快事,原因有二:一是所看的距離異於平日,出現對事物的審美差異,二是登臨消耗體力,疲累時會變改思維。
所以,古人有「登斯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的說法。杜甫一生在長沙寫下的詩約五十餘首,當中一首寫及賈誼的叫〈入喬口〉:「樹蜜早蜂亂,江泥輕燕斜。賈生骨已朽,淒惻近長沙。」晚年杜甫在長沙一帶流離兩年,長沙三萬里,道不盡的淒愴,但成就其晚年詩賦。

橘子洲是湘江流域第一大江中洲渚。現時兩岸已有地鐵貫通,橘子洲成了長沙地鐵藍線上的一個站點。其上遍布橘子林,這是洲之原貎。現在建設成一個休閒娛樂的空間。西望岳麓山,東臨長沙城,景觀殊勝。
清光緒三十年(西元1904)長沙被闢為對外開放港口,橘子洲上建有英國領事館。年青的毛澤東曾重遊橘子洲,有〈沁園春·長沙〉一詩,留下「問蒼茫大地,誰主浮沉」的壯語。現在橘子洲頭建有「青年毛澤東藝術雕塑像」,彷彿在外望這肩膊寬闊的湘江。
然這一切,未及深秋時節,島上柚黃橘紅,清香瀰漫,靜謐宜人的自然風物。故而我的〈湘江畔眺望橘子洲〉有「多渴望泯沒了所有/橘子洲便只是一個/滿園橘子樹的橘子洲」;回程的高鐵上,天色漸黯。想到《粲花館詩鈔》裏的「北望長沙燈火黯」,為之悵然!(2024.5.20零時50分永州零陵維也納酒店1202房。)
延伸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