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貧窮
童年留下給我的, 有兩個較深印的「詞語」, 即「歡樂」與「貧窮」。歡樂是因爲父母對我們教育的良好, 能兼顧倫理規範與親情相依。留在我腦中的許多片段是兄弟姊妹間歡快的相處。
那時我們一家住在九龍半島彌敦道旁的戰前樓宇內。二樓, 僅僅是一個房間的大小, 一扇窗戶, 而厨房厠所都是公用的。窗戶外是一間醫院的白房子。窗外鋪上鋅鐵為簷篷。流浪貓常在簷篷上追逐嬉戲。
颳風時, 會有榕樹的葉子掉在室內。平添我的感觸。而具體感觸何物何事,卻並未在心裏浮現。晚上老鼠出沒, 沿牆腳而走, 膽大的會遊走於脚下。兄姊曾多番用膠水靴捕獵。把食物碎屑放在水靴裏, 待老鼠爬進靴內時, 便把靴口按著。屢次得逞。那是窮孩子的玩樂。
父親在中學任教, 一人的微薄薪水供養八個家人的生計。那時唸古籍「生之者寡,食之者衆」,印象尤深。窮困令我的童年沒零用錢。前戶是一個玩具商販的家庭,他們在樓梯的出口處擺賣玩具。每次自外歸來, 看著那些如珍寶般閃耀的不同玩具,我都怦然心動。
初中時, 鄰座是一個領袖生, 姓郭,他家在豉油街開文具用品雜貨店, 相對富裕。他很照顧我, 每當小息鈴聲快響時,便用手肘輕輕的觸碰我, 聲音細如蚊蚋:「冰棒你吃什麽味道」。如這些片羽, 都是有關我童年的記憶。童年, 來源自我的生命而又與我此刻無關。那是一種奇妙的空間體驗。在回憶中讓我感到一絲慰藉。
啓蒙
從小學到中學,我都在一間基督教學校接受殖民地教育, 學校的宗教氣氛十分濃厚, 校園東邊是教堂, 每天早上有早禱課, 每周有宗教課。我們的周姓校監就住在學校。基督教對我學習的影響不大,同學間信仰基督的比率也少。學校每年五月有一次洗禮儀式,為當年歸信耶穌的同學洗禮。人數總是不多。
我班同學很反叛與頑皮,試過在周六早上的祈禱會上,伸手在奉獻袋裏把錢取去。但我宗教科成績很好,測驗考試分數常在90分以上。對我影響更大的,是校園內一株百年老榕樹。它一直陪伴著我渡過小學與中學。
榕樹樹蔭把整個球場覆蓋著,相隔2-3年間,校方得請樹木專家來為榕樹修剪伸入走廊的枝條和滅蟲。滅蟲專家來的時候, 是校園的大事, 同學們圍聚在各樓層的欄杆上, 看專家噴灑藥水,刈剪枝條。這後來使我對大自然懷有無比的恩情。
中學二年級開始,教我中文的是一位國學老師, 叫李文沛。他沒有學歷, 是民國時代鄉村那些「卜卜齋」的儒者。我們高中讀的課文是〈大學〉、〈禮記〉、〈中庸〉、〈秋水〉、〈典論論文〉、〈答李翊書〉、〈登樓賦〉、〈太史公自序〉、〈漢書藝文志序諸子略〉等, 課文艱深至極但我却很喜歡。
我是理科生, 但中文老師對我的學習十分欣賞, 我中學會考成績中等, 有五科良。到考大學時, 因為家境清貧, 付不上每科約十餘塊錢的考試費,便放棄了在香港升學的機會。父親對我和哥說, 去臺灣升學。最終我到了臺灣大學,進中文系。
父親
父親是詩人,擅舊體寫作,當時在香港具盛名。父親字粲花, 號六安居士。一生有四本詩集傳世。後結集為《粲花館詩鈔全卷》。
父親嗜古籍,常流連於山東街舊書攤,搜尋心愛的線裝書。這些線裝書都破爛不堪。父親買回來後,在深宵的房間內,拎亮微弱的燈光,用尖錐、幼繩、漿糊、剪刀等簡樸的工具,細心修補。有「時補舊書留教子」的詩句。

那時家境清貧,有時甚至無米可炊。有「天心未必偏窮我」的詩句。一再拖延後,父親會挑選相對可以放手的古籍,拿去典當,換取白米與醬油。家裏廚房才滲出飯香。
自小父親便携著我出席舊詩人的吟誦詩會, 在酒樓設席, 把詩寫成書法掛在牆壁上, 相互欣賞。記得那時每逢週六在旺角彌敦道的瓊華酒樓和龍鳯酒樓,都有詩會。耳濡目染,因之也好詩詞。某次上課前在雲來茶樓問父親蘇東坡句「如有意, 慕娉婷」何解, 情境仍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