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出家門,旅行已然成形。
緩慢蹀踱於日常熟悉的18巷:那些被歲月啃掉一角的門牌,是隨著軍隊來台,半輩子孤居的張爺爺家;再走幾步,新舊報紙廣告單正吞吐著一只被懸吊在矮牆上的原木信箱;巷尾誰家的老黃狗探出頭乞求一口糧?那綁著紅髮圈的黝黑女娃猶記得總會羞澀的躲出妳的鏡頭,一回頭竟已出落成婀娜著腰肢、沾黏上厚睫毛的靚女。
嘗試在記憶中反芻記憶,這是屬於短日子中偶有的一個人出走。
而那些花花草草,總是在鏡頭內一再被撿起、收整又放下。追一陣櫻轉、一盞梅笑或遇見阿勃勒雨嘩啦啦將城市刷得油油亮亮;至於白河的大憨蓮一朵朵藏在路的襟帶,必須轉個彎再轉個彎,襟帶解開了,山才會托出她們的萬種情調。
最喜歡繞過南方的海,往後山的老家去。那不只是旅行,是放逐。在家鄉自我放逐,每一條路都存放著童年如夢如花般的誓言以及小小的純淨的半透明的暗戀。
再往北一點點,東海岸筆直的朝向天,妳可以駕著車在一側山一側海中高歌,那山那水會回應妳以鄉音。
賞鯨的人出海了,興奮的細數著這一來回有幾尾抹香鯨、啄鯨過眼?那花紋海豚、飛旋海豚呢?海嘯歌著,洄瀾一次次上岸,花蓮搖搖擺擺著太平洋的餘韻,搖出自己的樣子。
那麼宜蘭太平山上被霧包裹的鐵杉、紅檜、扁柏,以及翠峰湖環山步道上的寧靜練習,妳知道妳多麼捨不得出聲,多麼捨不得驚擾這一刻湖的禪悅!
跨出島嶼,妳也追逐過各色人種的人文社會學,並且企圖用妳的情感思維觀看柔軟一點不一樣的風景。
第一次踏上孕育父親年少的土地,無論是雲南玉龍雪山、新疆「十里不同天」的獨庫公路、哈爾濱靺鞨民族村、絲路麥積山石窟,妳總是希望多靠近父親一點點。妳一路問著:這裡離江西還有多遠?原來,父親的鄉愁這麼遠!漫漫人間妳尋不著安放的定點。
人們簇擁向羅浮宮那抹神秘的微笑,妳轉身凝神於席地寫生的女孩;妳拒絕香榭大道各式精品的魅惑,因為妳從來不屬於精品;妳迷路在法國巴黎街頭,妳咬著口中僅有的幾個英文單字,卻尋不著一個願意停下來指示妳方向的人。然後妳才發現,華麗的巴黎暗處原來藏匿著各式迷走的魂魄。
印度,妳去過兩次。一次近山,一次近湖。
妳們在山深處搭了五天的營,醒來才知道那一夜的安眠是當地馬伕守出來的,因為熊就等在他們身後。
湖呢?達爾湖的印度人活著養著的船屋,妳們入住了。日昇日落於船前,一船船小販送上來的當地雜貨,妳還是固執的只挑絲巾,因為妳知道母親喜歡。
印度女子謎樣的黑眸像一個個無底窟窿,引領妳走進宿命與否的思辨。尤其是十二歲女孩緊緊摟在懷中的娃,妳一次一次問了又問:他真的不是妳弟弟?妳無法相信這個骨肉削瘦的女孩是孩子的媽!
至於紐西蘭,妳此生深信不疑絕對的推薦。那是妳抵達過又期望再次抵達的。妳通常會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向人細數她的好。除了做客友人家一窗一廚台草香的陽光、沙灘上隨地就可拾掇的闔家歡笑,當然還有紐西蘭人如何善待與保育每隻共處的鯨豚、蝙蝠……妳學習著,也欣慰著。
瑞士呢?由山上的殘雪到住家牧園的紅三葉草,瑞士人活得很風景。每個人優雅慢行、優雅得在風景中風景。物價昂貴著,瑞士人完全可以活得無缺無憾。觀光客來不來,留不留,那些皆屬雲煙。
解開了世紀瘟疫,有點餘錢餘閒,妳鼓起勇氣邁出島嶼,嘗試著再次與世界接線。妳的女兒帶著妳住進妳童年記憶中的日式房舍,旅館百年了,妳在六坪大的榻榻米間找了又找天人相隔的雙親以及分居南北的弟妹,妳希望在異鄉做一個全家團圓的夢。
走遠了,心更近了。妳又想起高雄住家的日日晚霞與18巷的張爺爺、老黃狗。無論是心遠或地遠,旅行就是一種練習,練習靠近以及離開。
而妳始終相信:最美的不在遠方,在妳心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