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為什麽歌唱:詩的疑惑

作者譚暢
本文作者譚暢,寫詩、作詞、編劇等。2010年致力於〈大女人〉組詩的創作,並在《詩刊》《鐘山》等刊物推出。詩集有《問風》《幾軟》《文字上的女人》《大女人》等。廣州市女作家協會副會長、廣東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秘書長、暨南大學文學博士。提出「柔軟出詩人」。圖 / 譚暢提供

「玫瑰花歌唱,只因為她歌唱,而不問為什麽!」夏可君在〈不可思議的說唱〉一文中,對我目的性不明的詩歌創作狀態做如此開解;而《詩林》的主編安海茵則溫和地批評我的懶惰和隨意:「她仿佛對自己的詩歌創作不是很看重。想寫就寫,想停就有段時日不寫。」

反思自己2003年以來的詩歌寫作,不禁有些汗顔,一聽到有人說自己七、八十年代甚至遠在60年代就已經開始詩歌創作時,就不禁望而却步,頗有「高山仰止」之感。

但看到至今不少人還停留在頌歌時期的創作方式時,便忍不住感慨自己運氣不錯,早早便被身邊優秀的詩人朋友們挾裹著,糊裏糊塗走進了當代詩歌的主陣地,與前輩們相比,不知少走了多少彎路。真是要感謝那麽幾位摯友在我面前擎起的高高標尺。

人們一般把寫詩的人叫做詩人。但若「詩人」二字被其他門類借用,如音樂、美術、政治等領域,就一下子身價倍增,感覺其境界高不可攀,其作品出神入化,活生生一個理想主義的代名詞。但回到詩人本身,却又偏偏顯得沒那麽有價值,詩人不能加冕,也不接受榮譽的枷鎖,簡直教人不知道如何加以重用。

甚而,詩人有時幾乎要成了「自由得窮途末路」的人!連我都成了一名快要絕種的詩人,可同學聚會時,發現舊日同學也沒那麽吃驚,這倒令我記憶中的虛榮受到某種傷害,對上學時拼命維護的光輝形象不免産生某些懷疑。

每當獨自面對自己並沉默不語時,我忽然就會奇怪,怎麽走到今天了?今天是什麽?居然算個詩人了嗎?詩人又算什麽?誰能給詩人授勳?

許是從漫遊開始的吧,那些沒來由的歲月。少時的我,經常到樹林裏漫游,到或寬或窄的水邊不知疲倦地走到遠方,心中充滿了急切的渴望,傾訴的渴望,和路上的一切生靈,甚至是和不靜下心來就看不出生命跡象的石頭、泥土、牆壁、水流對話。

中國人似乎天生就是個泛神論者,篤信萬物有靈,區別只是在你能不能接收到它朝你發出的信號。這種渴望,也許與心中莫名奇妙的孤獨有關。相信在不遠處人聲靜籟之所,有一瓣花,一枚葉,一位丁點兒大膽怯的蟲和我一樣孤獨,在無盡的等待裏,期待一份奇蹟的到來。

在凌晨泛白的黑暗裏,我匆匆起身,帶著探險的狂熱溜出家門,一頭栽進奶白色的薄霧裏,霧氣翻滾如《西游記》裏的凌霄寶殿,或是嫦娥跳舞的瑤台,遮住脚下起伏的墳包,撑開一朵朵艶紅而肥碩的絲絨大喇叭花,一路蔓延過板直了臉的籬笆去,任性而恣肆的美。

我帶著心驚肉跳的歡喜,喃喃自語,獨自徜徉在墳塋遍布的荒野,享受和眼中所有事物交流的片刻,隨著天空一點點由灰轉藍而白,啓明星漸漸隱沒雲層,我慌慌張張吻完最後一片花瓣,告別秘密花園,再次躺進被窩,假裝被父母剛剛喚醒。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會因憶起那些傾聽不語的自然生靈而獨自微笑。

詩人往往被當作先知或靈媒,這除了基於其神奇的預言能力外,還跟詩歌稀裏糊塗的創作狀態有關。詩人創作之「入境」,與薩滿「通神」還真有幾分相似:

在生命中那個不得不發出聲音的瞬間,有個被神牽引的靈魂,像根棍子一樣,在文字的沙盤跳起舞來。那個「入境」的軀體面目通紅,眼睛灼燒,鼻孔翕張,肌肉緊張,在癲癇般的狂熱狀態裏飛快塗鴉,直至籲出最後一口痙攣的嘆息。

寫完之後,擲筆倒頭便睡,醒來絲毫不記得所言何物,以致整理作品時驚得目瞪口呆,不見得一定寫得多了不起,但語詞流暢,氣息貫通,格調高遠,神接天外,非平時所及,而且,竟實在想不起自己是何時所寫的。

有人說,寫詩也許壞腦子,用廣東話叫做「氣性」,意思就是搭錯線了,估計是得「格致」風氣之先的老廣們從電學得了啓示,認為人腦子裏和機器人一樣有兩根線,一根是零線,另一根是火線,一旦「氣性」了,就是火線零線相連,短路了,那人自然要像電影裏的機器人一樣,火花四濺,四肢痙攣,不省人事,跟寫詩的症狀差不多。

氣性的次數多了,腦子裏的零件自然會燒壞不少,詩人有點奇奇怪怪之舉,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如翻譯家亞丁所說:「詩人都是瘋子,你不瘋,別的詩人不答應。」

也許是真的。在我剛準備弄明白點什麽的瞬間,經常會掉進糊塗而甘心糊塗的泥坑裏。越明白就越糊塗,越聰明就越蠢,越贏就越輸。我總是希望反過來,糊塗一點,愚蠢一點,把認輸弄得藝術一點,幽默一點,甚至,可疑一點。

仰仗著這種吊兒郎當又頑固執著的悖論,竟也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甚至還躋身博士隊伍,似乎能把世界真相揣進厚厚的瓶底眼鏡和學術論文。我總覺得太過聰明,反而脫離了世事的根本。正如多少個世紀以來,人類在自然科學和實證方面兜出的大圈子,也許只囫圇半篇,漏洞百出地證明人類某位祖先在某個慵懶的午後靈光一閃的猜想。

現世汗牛充棟的哲學、美學、社會學著作,可能也只是糾纏於其中某個名詞,某個短語,或某個神神叨叨的句子,距離人心反倒越來越遠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詩歌,有沒有可能,就是人類稀裏糊塗時道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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