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構詩歌之美:建壩蓄水 成就勝景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香港中文大學專業學院寫作班導師、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委會審批員、廣州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班導師。曾獲「新北市文學獎新詩獎」、「香港大學中文系新詩教學獎」等獎項。 著有詩集《步出夏門行》、《婕詩派》、《臺北翅膀》等。評論集《劉半農詩歌研究》《散文詩的蛹與蝶》、《止微室談詩(1-5)》等,另有散文集、小說集等著作。2020年獲頒羅馬尼亞東西國際學院(The International Academy Orient-Occident, Romania)院士頭銜。

最近讀到旅居加拿大溫哥華詩人唐艷艷的〈夜櫻二〉,發見其詩與當下面目雷同的詩風有異,更接近詩人內心的感覺,特為剖析。全詩整齊的四節二十行。按節解讀如後:

櫻花開了
在溫哥華四月的雨夜
我是沒有影子的人
燈光的蜃樓在游移,懸置在
夜幕黑暗的深淵  

首節,言櫻花開在四月的雨夜,然事實應是:詩人在發見櫻花開時,正是四月的一個雨夜。兩者述說的差別在,前者只是世間述說,後者屬詩人述說。詩歌便是尋到屬於個人的述說。

接下的燈光定義了「沒有影子的人」是孤寂的,並不解作沒有光明。在白話詩裏,影子常見與物剝離,而有茫然、孤單、無助、失落之意。也是詩人不遵循物理定律的私語。「蜃樓」一詞讓虛幻的燈光有了具體的形象,十分精彩。

每朵花似大觀園裏沉思的黛玉
獻上第二性書頁的香氣
一陣風吹來
把千萬個自由,千萬個幸福
撒向每一位女子的心頭

次節,涉及兩位女性,《紅樓夢》的林黛玉與《第二性》的伏波娃1具極強藝術概括效果。沉思與香氣是兩種類型,不必以中西文化有異的方向來解讀,以互文作解,更見適宜。「千萬個」用得有壓迫感,正反過來說明詩人對「自由」與「幸福」的渴求。

飄落的花瓣咬住夜幕深淵的喉嚨
柔弱的堅強在美麗的暴動
一陣風吹來
枝頭的櫻花
抖落不了讓人心顫的纖瘦

第三節中寫出,落花總是傷心的事,尤其在孤寂的深宵。「咬住夜幕深淵的喉嚨」意象極為驚駭,是一種不能吶喊的痛。所以下面拈出「暴動」一詞便極見貼切。暴動,即對當下的現象不滿而作出反抗。末處「纖瘦」借用了古詩詞中「綠肥紅瘦」的意思。詩人既感懷也自憐,塑造了一位傳統女性獨守空閨的形象。繼續看末節:

每一朵白色的火燄
鎖住夜幕深淵的喉嚨。我聽見夜
裂開一道光的眼眸
每一片花瓣,將凋零
大寫成自己的姓氏

這裏意象重複的出現,是詩人在強化這種難言之痛。「白」是櫻花的顏色。夜當然是漆黑一片,詩人卻看到一道光。她幻想自身也是其中的一片花瓣,尋求救贖。而這種救贖,是讓自己本來的姓氏,得以「大寫」。

姓氏的大寫,在社會上自是一種地位的認可。讓卑微的身分獲得認同。現時的習俗是,男女結婚後,女性在其姓氏前冠以大寫的夫姓,這是社會上「男尊女卑」的文化現象。可見詩人的愁緒,與此有關。她在雨夜看櫻時,感懷自身,期望遇到一位有愛而又能尊重她的伴侶。追求如新儒家學者唐君毅所說的「夫妻重愛尤重敬」的傳統婚姻關係。

以植物為歌詠對象,乃我國詩歌傳統特色。「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這是孔子在〈論語·陽貨〉篇所說的。名句如〈詩經·小雅·鹿鳴之什〉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便是很好的例子,詩人把楊柳風中姿態形象地描繪,藉以抒發離別不捨之情,舞劍而志在沛公。

英國當代詩人克雷格·雷恩(Craig Raine,1944-)的〈老植物園〉(馬永波譯):

這些植物園消失了
還有我們徒勞的悲傷
一條死常春藤的鞭子
掛在寒冷的石頭牆上

也同樣以植物為喻,穿越「物」而抵達「道」;日本俳人如小林一茶也愛寫櫻,他的「婆娑紅塵苦櫻花自綻放」也是觸景生情之作。櫻花只是世間之物,供詩人穿越,唐艷艷也在穿越,然穿越之成敗,卻在思想。

據知,詩人唐豔豔把自己的書齋取名「豔窩」,具濃厚的生活煙火味道。詩的產出,本來就應該在這種環境中,而非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地。詩人既要直面生活上的柴米油鹽,也不能回避存在與死亡的課題。

此詩寫脫俗的北國櫻花,不著俗套之語,不落傳統詩歌窠臼,而有著人間煙火味,並於精神內蘊中呈現出傳統文化的美德。詩之興起乃緣情,為人忽略的宋朝文學家李仲蒙(1020-1069)就說:「敘物以言情謂之賦,索物以託情謂之比,觸物以起情謂之興。」

無論何樣手法,詩歌都因情而生。然詩歌之終,其優其劣繫乎思想。思想之於感情,在詩歌創作裏尤為重要。情是泛濫之水,思想則是引流之壩,能蓄水成一方美景。詩之美,也正是如此形成。殊不容易,特為此詩,略加述說。(2025.4.21午後5時赴澳門噴射船25G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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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名Simone de Beauvoir,西蒙娜·德·波伏娃,1908-1986。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女權運動創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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