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橋頭,是因為大學同寢室友。瘦瘦高高的她幾乎不曾說起這地方,於是,橋頭就像高雄的任何地方落在遙遠的距離與時間之外,從不知道那裏有個糖廠。
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無緣到橋頭。因為喜宴在橋頭火車站,終於了卻一探全省最早機械化糖廠的念頭。在糖廠走訪表單上,藉演講之便,繼善化、新營、虎尾、大林後,在橋頭插上到此一遊的座標。
懷抱著善化糖廠麻油雞麵線的古早香醇氣味、新營糖廠停在鐵軌上的五分車,墨色木質的微甜、虎尾六十歲的紅磚酒精糟滲出的醺醉,懷著追溯源頭的禮敬,走入這座具特殊意義的糖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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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過追小火車沿路撿掉落的甘蔗的小故事,看過嘉南平原無邊無際的甘蔗田,也曾跟著鄰居在熱鬧的文化路口,學一群摩拳擦掌,勢在必得的行家架勢,以喊價方式標過紅黑帶紫的長甘蔗,得意洋洋一路拖回家。
雖無法俐落的一手撐起甘蔗,一邊用彎彎的尖刀精準削甘蔗皮,但以破銅爛鍋換麥芽糖的童年,可是鬧騰騰的親身經歷。儘管啃不完的甘蔗、咀嚼間流淌的甜滋滋味道是在雲嘉南長大的孩子們共同記憶。
臺糖福利社生產製造的冰水和冰棒,純砂糖混合鄉土花生、紅豆,貨真價實物美價廉,隨著古蒙仁〈吃冰的滋味〉融化在每個莘莘學子的夏日。但蔗農被會社壓榨剝削、二林蔗農事件的反抗…..,仍是歷史課本上的考題,離現實非常非常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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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無法想像荷蘭時代,從中國沿海引進製造白糖的技術,台灣蔗糖是賺取大量外匯的經濟商品。遠至波斯、荷蘭、日本的船艙裡,一包包麻布袋盡是蔗農的希望。
明鄭時期寓兵於農,鼓勵種稻以供軍糧,糖產量一度下降,及至劉國軒從福建引新蔗種,從泉、漳聘請製糖名師改良製糖技術而再創高峰。郁永河詩:「蔗田萬頃碧萋萋,一望蘢葱路欲迷。綑載都來糖廍裡,只留蔗葉餉群犀,取蔗漿煎糖處曰糖廍」,可知清時,台灣甘蔗種植面積廣大,生產組織化。
南而北共有兩千所製糖中心「糖廍」,以牛群轉動石車榨蔗汁,鍋鼎煎煮蔗汁,再以「糖漏法」萃取白糖,最後由「糖郊」負責銷往海外。一船船砂糖運往日本,換回銅鉛等製造火器的金屬材料,甚至遠至印度成為貴族奶茶的滋味,由此產生鹿港、鹽水、北港糖郊代理商,蔗糖也成為台灣重要出口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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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殖民政府在砍盡山林後,極其所能地壓榨這金雞母,鑒於日本砂糖入超嚴重,於是1901年新渡戶稻造「糖業改良意見書」,提出設立現代化的大型工廠,促進台灣糖業的資本主義化。
一方面以「農業臺灣,工業日本」的經濟主軸,付諸糖業蓬勃發展政策,軟硬兼施制訂「臺灣糖業獎勵規則」,補助蔗糖生產、成立官方機構就育種、種植等進行實驗,到頒佈「製糖場取締規則」,劃定糖廠原料採取區域,保障甘蔗來源。
為行銷「補助資本、確保原料和保護市場」主張,提出保護關稅、保證甘蔗供應區的作法,再加上總督親上東京遊說,1901年三井集團以企業身分投資新式機械製糖工廠,在高雄橋頭成立第一家新式製糖工場,原名為台灣製糖會社橋仔頭工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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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的輪帶日夜轉動,碾碎了台灣所有小型糖廠、靠牛車勞力的傳統手工業。
矗立於高空的巨型煙囪日夜不息的飄出帶著甜味的濃煙,機器生產的速度和超級效率讓老蔗農嘖嘖稱奇,但老實的他們不知道守本分埋頭苦幹的世代生存法則,換來的是食髓知味的入侵。
公賣制度箝制,官方徵收外銷的全盤洗劫,不僅熄滅了榨甘蔗的棚屋和煮糖的熬糖屋的爐火,也讓島內無糖可用。強制農民實行「稻米、甘蔗、雜糧」輪作的政策,和私人集團操縱,劃分各糖廠原料採取區域下,過磅偷斤減兩,更導致蔗價一貶再貶的無奈與不堪,把終於覺悟「第一憨,種甘蔗乎會社磅」的他們,打入黑暗不見天日的死亡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