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8月旅居新加坡,重訪了六年前去過的武吉知馬舊鐵路。這個「時光段落」,讓我留下了「不必議論班次與終站只要現實的存在失去/腳下那些秋草,蕪雜的生長,並蔓延到天際」,這般如對生命發出悠長嘆息的詩句。
某天,按友人指示來到了烏節路附近的醉花林俱樂部(TEOCHEW FEDERATION)看一個畫展。那是新加坡潮州人會館,歷經風霜而日臻興盛。這是一個聯展。我挑個人喜愛的作品細賞。當中有一幀是我新加坡朋友舒然的作品。我們是以詩人的角色互為認識。她後來出版了《鏡中門徒》、《陌上桑》等詩集。
我寫過〈與舒然談詩〉,有如此深刻而具畫面感的句子:「一隻小鹿走出群獅之域只有千分一的可能/那不關幸運。心裏的鹿在欄栅中/豢養,以一念之誠,即真,即美/以露非以液,並藏匿以待」。藝術讓友情昇華,而遠離飲食男女,誠哉斯言!常與舒然透過互聯網談詩論道,不覺深宵已臨。舒然奮進不歇,天道酬勤,終於展現出其多方面的才華。
她這次展出的畫作〈街景〉(Acrylic Painting 40x50cm)為印象派作品,以模糊的色彩描繪黃昏雨中繁華的街景。我佇立畫前,細意觀賞,想起了新加坡歌手許美靜「傾城」的句子,腦中泛起悠和的音符:
紅眼睛幽幽看著這孤城……
全城為我,花光狠勁。浮華盛世,作分手布景。
哭著的雙眸看到的城市當然是晚霞與霓虹的模糊光影。許美靜這歌詞,是廣東口語,惟有「紅眼睛」與「狠勁」是詩歌語言。混和通俗而錐之在囊,是詞曲唱均美的流行歌。
舒然這幅畫,在色彩背後埋藏著「故事」(narrative),畫家把握了城市那一刻的華美,摻和了思想與感情,塗寫出一個「剎那的空間」。而讓這個空間,成了意義上的永恆存在。在「暴力」的色彩裏,我們仍可以找出那隱藏著的「溫柔」的線條來。讓這幅作品深厚而具有魅力。
這裏的「暴力」與「溫柔」,非一般語意,而是指一種藝術的風貎本質,舉例而言,馬蒂斯的色彩是暴力的,莫奈的色彩是溫柔的。就這樣盯著畫面五分鐘,思想中出現了「告別」這個詞語,晚上在旅館,乃寫下〈告別儀式——題LINDA SHURAN畫《街景》〉一詩:
各佔空間,各自有不同的話語/看似融洽的存在卻隱藏著/粉末般的憂鬱//語言也是印象派的/逐漸剝離了邊界/乃有流動的人群有霓虹閃爍/如盛大的告別儀式進行著//力量相互牽引/當下在逐漸消失/黑夜來臨前,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隔天,舒然領我到她位於馬來西亞新山市碧桂園內的鼎藝軒畫廊參觀。那是一間三層獨立屋,環境幽美,翠綠的草與藍色的天無比安靜,而飛鳥跳躍其中。
在屋內我又得以看到舒然的其餘畫作,並皆予我「蕩漾」之感。其色彩如不安本份,相互爭奪,偏激處欲奪框而出,映照出舒然內心世界的動蕩。抽象派畫作的解讀,往往由畫作與觀者共同完成。試拿幾幀來談談。
作品Z系列當中的〈意識流3〉(西畫,75X90cm,2020),墨藍的底色上紅色的塊狀體相互緊緊擠著。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是心理學術語,後來用在文學創作上,指據意識的流動來進行創作。舒然利用色彩把腦裏稍縱即逝的意識定格成畫,而整體為扭曲之象,其間有白色紐帶相連。人的意識確是流動相連的不固定狀態,紅的暖色系與藍的冷色系,表達了世界冷酷而我熾熱的矛盾。
另一幀也是Z系列的叫〈圍城〉(西畫,73X88cm,2020)。「圍城」是小說家錢鐘書小說的名稱,當中有論及婚姻的名句:「城裏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此畫中間是一叢不安份的綠,但四周卻被深淺不一的白色(冷酷的雪)圍困著。值得注意是,圍困中是有雪融的缺口,畫家內心具有打破現實約束的渴求。
〈情緒記憶〉(西畫,65X57cm,2018)記述了畫家一段落寞的經歷。在紅藍的選擇中,有巨大的黑色的繩索(或蛇)緊緊纏繞著。如果把主體看成是「子宮」,即可以解讀為生命即將誕生時母親的掙扎。
臺灣畫家陳正雄(1935-2013)指出:「抽象則是藉由繪畫的基本元素與美感形式,探索內在世界的奧祕,把不可見的內在世界化為可見的視覺存在,是服務人的主體意識的藝術,它是『視覺的隱喻』。」這清楚表明了抽象作品的多義性特質。

我對〈我的糖罐〉(西畫,50X40cm,2019)特別偏愛。此畫名字極佳,意涵深遠。糖貽為孩童之食,糖罐當然是收藏著記憶的甜蜜。一言概括,作品的構思乃:收藏在罐子裏的彩虹。舒然的童年是愉快的。特別要指出的是,罐子的變形為心象之「寫實」,寓時間的流逝不回。畫作充份體現出創作的巧思與布局。在芸芸作品裏,這無疑是傑出的。
離開時天仍未黯,車子穿過新山大橋,即將返抵繁華的獅城。那些色彩仍在我意識裏漂流,如橋下流水倒映的天空。然一切都將在薄暮時分改變,許美靜唱過「煙花會謝,笙歌會停」,惟有藝術可以依靠。
我斜瞟了舒然一眼,輪廍分明的面容透露強大的意志,而藝術到最後,就是一種具有涵養的綜合意志的呈現。溫柔也好,暴力也罷,都成了一種格調,服膺於意志。(2024.5.27凌晨1時半,婕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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