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與暴力:旅星畫家舒然的心鎖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香港中文大學專業學院寫作班導師、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委會審批員、廣州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班導師。曾獲「新北市文學獎新詩獎」、「香港大學中文系新詩教學獎」等獎項。 著有詩集《步出夏門行》、《婕詩派》、《臺北翅膀》等。評論集《劉半農詩歌研究》《散文詩的蛹與蝶》、《止微室談詩(1-5)》等,另有散文集、小說集等著作。2020年獲頒羅馬尼亞東西國際學院(The International Academy Orient-Occident, Romania)院士頭銜。

2023年8月旅居新加坡,重訪了六年前去過的武吉知馬舊鐵路。這個「時光段落」,讓我留下了「不必議論班次與終站只要現實的存在失去腳下那些秋草,蕪雜的生長,並蔓延到天際」,這般如對生命發出悠長嘆息的詩句。

某天,按友人指示來到了烏節路附近的醉花林俱樂部(TEOCHEW FEDERATION)看一個畫展。那是新加坡潮州人會館,歷經風霜而日臻興盛。這是一個聯展。我挑個人喜愛的作品細賞。當中有一幀是我新加坡朋友舒然的作品。我們是以詩人的角色互為認識。她後來出版了《鏡中門徒》、《陌上桑》等詩集。

我寫過〈與舒然談詩〉,有如此深刻而具畫面感的句子:「一隻小鹿走出群獅之域只有千分一的可能那不關幸運。心裏的鹿在欄栅中豢養,以一念之誠,即真,即美以露非以液,並藏匿以待」。藝術讓友情昇華,而遠離飲食男女,誠哉斯言!常與舒然透過互聯網談詩論道,不覺深宵已臨。舒然奮進不歇,天道酬勤,終於展現出其多方面的才華。

她這次展出的畫作〈街景〉(Acrylic Painting 40x50cm)為印象派作品,以模糊的色彩描繪黃昏雨中繁華的街景。我佇立畫前,細意觀賞,想起了新加坡歌手許美靜「傾城」的句子,腦中泛起悠和的音符:

  紅眼睛幽幽看著這孤城……
  全城為我,花光狠勁。浮華盛世,作分手布景。

哭著的雙眸看到的城市當然是晚霞與霓虹的模糊光影。許美靜這歌詞,是廣東口語,惟有「紅眼睛」與「狠勁」是詩歌語言。混和通俗而錐之在囊,是詞曲唱均美的流行歌。

舒然這幅畫,在色彩背後埋藏著「故事」(narrative),畫家把握了城市那一刻的華美,摻和了思想與感情,塗寫出一個「剎那的空間」。而讓這個空間,成了意義上的永恆存在。在「暴力」的色彩裏,我們仍可以找出那隱藏著的「溫柔」的線條來。讓這幅作品深厚而具有魅力。

這裏的「暴力」與「溫柔」,非一般語意,而是指一種藝術的風貎本質,舉例而言,馬蒂斯的色彩是暴力的,莫奈的色彩是溫柔的。就這樣盯著畫面五分鐘,思想中出現了「告別」這個詞語,晚上在旅館,乃寫下〈告別儀式——題LINDA SHURAN畫《街景》〉一詩:

各佔空間,各自有不同的話語看似融洽的存在卻隱藏著粉末般的憂鬱//語言也是印象派的逐漸剝離了邊界乃有流動的人群有霓虹閃爍如盛大的告別儀式進行著//力量相互牽引/當下在逐漸消失黑夜來臨前,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街景,LINDA SHURAN
街景,LINDA SHURAN,Acrylic Painting 40x50cm。圖 / 秀實提供

隔天,舒然領我到她位於馬來西亞新山市碧桂園內的鼎藝軒畫廊參觀。那是一間三層獨立屋,環境幽美,翠綠的草與藍色的天無比安靜,而飛鳥跳躍其中。

在屋內我又得以看到舒然的其餘畫作,並皆予我「蕩漾」之感。其色彩如不安本份,相互爭奪,偏激處欲奪框而出,映照出舒然內心世界的動蕩。抽象派畫作的解讀,往往由畫作與觀者共同完成。試拿幾幀來談談。

作品Z系列當中的〈意識流3〉(西畫,75X90cm,2020),墨藍的底色上紅色的塊狀體相互緊緊擠著。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是心理學術語,後來用在文學創作上,指據意識的流動來進行創作。舒然利用色彩把腦裏稍縱即逝的意識定格成畫,而整體為扭曲之象,其間有白色紐帶相連。人的意識確是流動相連的不固定狀態,紅的暖色系與藍的冷色系,表達了世界冷酷而我熾熱的矛盾。

另一幀也是Z系列的叫〈圍城〉(西畫,73X88cm,2020)。「圍城」是小說家錢鐘書小說的名稱,當中有論及婚姻的名句:「城裏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此畫中間是一叢不安份的綠,但四周卻被深淺不一的白色(冷酷的雪)圍困著。值得注意是,圍困中是有雪融的缺口,畫家內心具有打破現實約束的渴求。

〈情緒記憶〉(西畫,65X57cm,2018)記述了畫家一段落寞的經歷。在紅藍的選擇中,有巨大的黑色的繩索(或蛇)緊緊纏繞著。如果把主體看成是「子宮」,即可以解讀為生命即將誕生時母親的掙扎。

臺灣畫家陳正雄(1935-2013)指出:「抽象則是藉由繪畫的基本元素與美感形式,探索內在世界的奧祕,把不可見的內在世界化為可見的視覺存在,是服務人的主體意識的藝術,它是『視覺的隱喻』。」這清楚表明了抽象作品的多義性特質。

〈我的糖罐〉,LINDA SHURAN,
〈我的糖罐〉,LINDA SHURAN,西畫,50X40cm,2019。圖 / 秀實提供

我對〈我的糖罐〉(西畫,50X40cm,2019)特別偏愛。此畫名字極佳,意涵深遠。糖貽為孩童之食,糖罐當然是收藏著記憶的甜蜜。一言概括,作品的構思乃:收藏在罐子裏的彩虹。舒然的童年是愉快的。特別要指出的是,罐子的變形為心象之「寫實」,寓時間的流逝不回。畫作充份體現出創作的巧思與布局。在芸芸作品裏,這無疑是傑出的。

離開時天仍未黯,車子穿過新山大橋,即將返抵繁華的獅城。那些色彩仍在我意識裏漂流,如橋下流水倒映的天空。然一切都將在薄暮時分改變,許美靜唱過「煙花會謝,笙歌會停」,惟有藝術可以依靠。

我斜瞟了舒然一眼,輪廍分明的面容透露強大的意志,而藝術到最後,就是一種具有涵養的綜合意志的呈現。溫柔也好,暴力也罷,都成了一種格調,服膺於意志。(2024.5.27凌晨1時半,婕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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