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日的政治就是明日的歷史。詩人應明白,每一件事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必有其可知或不可知的前因後果,故而其思想必得寬厚而綿長,忠於個人的情感,外萃取歷史,內沉澱生命,方能悟到存在和世相本質的荒謬與矛盾。
詩人應如何看待歷史?可從「微觀」與「宏觀」兩個方面去理解。所謂微觀即是個人的回憶。我一直很重視回憶在寫作中的重要性,並喜歡引用德國詩人布萊希特的〈回憶瑪麗安〉這首詩來說明。
1920年詩人在去柏林的火車途中,在筆記簿上寫下此詩。電影《竊聽風暴》(The Lives of Others)裏的一幕,特工維斯特孤獨地躺在黝暗房間中讀書,讀的便是這首詩。布萊希特因為對這份愛情有了冗長的回憶(歷史),遂寫下了如此奇特動人的詩句:
自那天以後,很多月亮
悄悄移過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樹大概被砍去當柴燒了,
而如果你問,那場戀愛怎麽了?
我必須承認:我真的記不起來,
然而我知道你試圖說什麽。
她的臉是什麽樣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她。
詩人因為回憶才發覺他的忘記,這當中是善良的。此詩,藉回憶鋪排而成。個人的回憶必然存在於所有的詩人身上,那毋庸置疑。我要說的是,寫作是以思想為主導而非感情。詩人必得讓自己的思想置放於個人的歷史長河上。
亦即,詩人在思考如何表達時,其思想不能停留在當下極觸感之處,而是時間的「上游」。詩人最佳的狀況是「在時間的上游上寫作」,這也是狹義的「以古鑒今」。如此方有可能看穿紛紜的世相,尋得真相,或說那才是真實的。我們說,詩人不說謊,其理由在此。
宏觀的歷史是詩人必得意識到自身所在的時代。那是一種存在的覺醒。文學史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其意也如此。優秀的文學作品裏,總存有歷史性的厚重,雖不一定是歷史事件的部分紀錄。
良好的述說都是「沉澱」而來,加以恰如其分的述說,而非簡純的意象噴發。評論家一致認爲,法國存在主義作家沙特的作品深具歷史性。《嘔吐》裏的主角羅昆丁(ROQUENTIN),就是藉著創作的力量,來逃避生命存在的不明確性帶來的不安和恐懼。
「沙特的文學帶有歷史性,但他不在剖析時代的平面,不用觀念來批判歷史,不預言未來。他的作品永遠是現實的,而現實永遠是曖昧不明,現在永遠是搖晃不定,他决不在作品中作出斷言,以尋求歷史的確實性。」1古人文史哲不分家,其理大矣!詩人都得去讀歷史,這是最起碼的「歷史觀」。
臺灣詩人余光中說,「湖南」是地理名詞,而「湘」則令一個專有名詞立體化。前者是扁平的,而後者是立體的。惟有具有歷史觀,方才悟出存在的搖擺不定與虛妄不實。而那是生命的真相,也是詩歌抵達的地方。
近兩年我經常到臺灣,寫下不少與臺灣有關的詩篇。在詩裏,我喜歡稱臺北為「臺北城」、高雄為「高雄城」;稱台南為「台南府」。在語言的感覺上,我認為更合宜,因為那更具有歷史感,賦予了一個工具性質的符號的生命。試讀我的〈在臺北〉這些詩行:
而那些落果或得到救贖,終會摔倒在泥土上
讓卑微的種子發芽。有空氣有水份也有
愛。一個人的愛是存在的
我從臺北舊城的屋簷下走過,或許
有人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前看雨
或許我認定,或許我們認定
僅僅是一場雨,便是臺北城的明天
這裏同時出現了「臺北」和「臺北城」。我特別要指出,歷史感對創作的影響,小至詞彚的選擇,大至詩意的鋪排與思想的維度。詩歌的歷史性不止於對時代的反映,或對歷史事件的書寫,其融於作者思想中而為一種沉實的述說技法。當中暗含聯繫與時間性的美學概念。
西洋文論裏有「歷史主義」(HISTORIC-ISM)者,提出對作品的審美觀是,作品作為一件創造的藝術品,有其獨特的價值,很大程度上是該時代的各種力量塑造的結果。遺憾現在很多詩作,僅僅是詩人個人情感的抒發,當中欠缺某些歷史元素。詩的厚重與單薄,於此區分。
注
- 見〈序:沙特的生平和思想〉,《沙特文學論》,臺北志文出版社,1991年,頁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