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熟悉的一位詩人朋友最近自我放逐,租賃了一所郊野村屋獨自生活。香港地雖小,但也是有相當大面積的郊野。有的鄉村貼近鬧市,徒步可到。但也有些鄉村在偏闢的荒郊,沒有地鐵與高架公路連接,縱然村口有一個孤單的公車站,偶爾會看到一輛公車靠泊,但旅人下車也得走數十分鐘,才進到村。這位朋友蟄居的天光甫村便是這樣一條偏闢的村落。
她把這個村郊房子命名為「詩人小屋」,一個尋常而有詩意的名字。如按英文LISA HOUSE直譯,即是「麗莎小屋」。而我更喜歡後者。文字如裁縫師剪裁的「紗羅」,其於儷人身上的「隱」與「現」間應有其度。事物說白了便沒了想像,麗莎這個洋名字予人的想像更多。如果仍固執於詩歌,可命名「麗莎詩歌小屋」。

然牌匾上的名字不必過份認真,因為這位詩人是實力派的。她寫過一首叫〈我已被粉碎如塵粒站在那隻大手之上〉的詩,有這樣的句子:
從饑餓中遇見了曠野,曠野
藏匿在饑餓中
饑餓才讓你清澈
你懂得人與牛驢及一切名稱都弱不禁風
「饑餓才讓你清澈」是明亮的句子,沒有雜質,並有著對存在的肯定。這是詩歌語言的原因在:語言的邊界拓展了。如這裏的「遇見」「藏匿」,在生活語言中並不曾這樣的出現過,這是在原有的邊界以外的。「一切名稱都弱不禁風」,卻是事實。詩人以詩來詮釋自身的存在,這種一步一步走向寂滅的存在,而非結黨營私,撈些微不足道的名與利。
站在流動的河水看自己的倒影,總感到亮麗。然天空卻淡然,時而烏雲,時而飄雨,並不曾理會你的影子!寫詩而有名利,那是副產品。愚蠢的人才把「副產品」看得比「主要業務」更為重要。然詩壇就是愚蠢的人佔多數,才有現在混亂不堪的場面出現。偉大詩人的年代已然消逝。現在我們呼喚的是詩人中的智者。

某次出遊雲南昆明,乘坐公車時詢問居民當地某著名詩人的名字,竟無一人聽聞過。聲名,從來都是身後的才能當真。「看著他起高樓,看著他宴賓客,看著他樓塌了」,不是明明白白的世相嗎?詩歌文字是穿越世相而抵達真相,其路徑是繞了世間一匝而返抵內心,平庸的詩歌總是勾留於世間的色相。這位詩人的放逐,應該也是這個意思:穿越世相,返抵內心,其具體的座標即這間詩人小屋。
那次我們幾個詩人在這裏聊天。詩壇雖小若池塘,池水卻不平靜,四邊充塞蛙噪與蟬鳴。狹窄的詩人小屋如池畔居停,燈火滿溢溫馨。環境有點雅緻,也有點簡樸,反正是一個可以靜心的處所。庭園的果樹以秋後的碩果迎客。門口一條柏油小路,兩人迎面相遇時得欺身以進。
外邊是田野,有經營中的農地,也有荒廢的郊野。光陰在這裏的速度與城市是大大不同的,輕若無聲,柔如逝水。詩歌隱伏在這個城市裏,是一頭貓,不應吠陌生人,不應咬侵略者。而應該歇在棚下,看簷間水滴,看雲中皓月。
第二次路過詩人小屋,逕往觀鳥塘樓去。那是放逐者另一處所。傍晚四野漸黯,觀鳥塘樓亮起幽幽的燈火。那次台灣的詩人也來了,一時間寂寥的荒郊如點燃了野火有了寂靜的燃燒。詩無垠,詩無涯,詩即食,詩即命。
那「幽玄」的魚池黯影,那「佗寂」的向晚樹枝,那「物哀」的一直延伸到遠方的路燈。此時,觀鳥塘樓彷如「美學」的存在。景物如此,火車隆隆聲若渺然,人間彷彿已在遙遠的一方。有一個觀念叫「城」,本質是歸屬於詩人,而非科技與商賈的浮光掠影。於焉, 晚上我寫下了〈觀鳥塘樓〉詩:
那些漂鳥,歇息於此/偏遠於人世間的燈火/與我們寫下的詩和沉默於喧鬧中/
的聲音是相同的/我一直在遷徙,沿著書寫的文字
這裏的小河有好聽的名字/梧桐河離開深圳向南流/左納雙魚河,天光甫村/
靜靜傍著右邊的石上河/如約而至又叫不出名字的/群居而孤單的朋友
松柏塱村曾在我的虛構中/文字把燃燒與隱藏的光/封存於深處,那些縷刻的光
陰/積潦成潭,漂泊是這裏的/候鳥與旅人,不是倒影

詩歌創作,便即生命的放逐。從現實的城放逐到文字的堡壘。詩人要築構他的堡壘,讓自已走進去。而非用現實的「我城」,寄寓一種世間的生活。(2024.1.7午後3:05婕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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