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仲夏的下午,熱得連蟬都啞了,我在寂靜奔赴欲望的途上,再次路過一間福德伯公祠。天空經過快兩星期連綿不斷的雨水清洗,澄藍亮麗如絲綢,還繡着幾團白雲,綠色膠瓦屋頂、貼了紅色磗紋紙的牆,就這樣瀟灑獨立在一個公共屋邨盡頭的路旁,隱藏在濃濃綠蔭下、車聲人聲中,笑看人間紛擾。
記憶中第一次接觸到伯公福德正神,大概可追溯到三、四歲的時候。那個年紀,恁誰都是問題兒童,上天入地,樣樣新奇,總要問過水落石出。那時父母都要上班,我不用上學,日間一般都在祖父母家渡過,他們都不讓我看電視,於是我不是纏着爺爺教我認報紙上的字、教我下棋,就是跟在奶奶身後看著她忙各種家務、或者上街買菜,不時問這問那問個不亦悅乎。
對於那些他們早晚上香、叩頭參拜的神位,當然也早就問個透徹:為什麼要上香?他們是誰?為什麼要跪拜禮敬?於是,一堆奇怪的名字如彌勒菩薩、灶君、祖先、地主、土地等等便悄悄偷渡到腦袋裡生根落戶。
這些名字當中,我對土地公的名號印象最深 -- 因為我奶奶時常細說各種小故事,說土地公是一位好神,能保出入平安、身體健康,踢到衪的牌位、對衪不敬就會肚痛肚瀉的,她總是諄諄告誡走路時要小心,不要踢到設在大門旁的土地公神位。故此,少時的我總覺得土地公是個好重要的神祗,直到兩位老人家都過世後都還禮敬有加。
我真正瞭解到土地公的信仰,要到進了大學後。那時,除了跑去兼職的時光,餘暇幾乎都泡在圖書館裡。除了文史的書,看最多的就是各地神話、民族學的書,自然免不了要讀到有關中國道教各路神明的記載,土地公信仰雖說源自對土地的自然崇拜,但在道教的世界觀中,只算是個基層公務員。
土地公主祈福、求財、保平安、保收成,最多就管管鬼魂戶藉,都是與凡人生活息息相關的事,幾乎只要有中國人聚居的地方,都會供奉土地公:或是門旁牌位、路邊社石后土、樹下小福德祠,祂們受着星星點點的香火,聽着普羅大眾平凡、純樸的祈願與渺小、瑣碎的煩惱,日子悠悠晃晃重覆着,轉眼百年又百年。
是的,與那些偉大的神仙聖佛不同,土地公們沒有什麼大願、大能力,職司也瑣碎平凡,就像《西遊記》中孫悟空拿金箍棒一頓頓地,就顫危危現身回話的老土地,祂們的神像大部份都是做成撫鬚微笑的小老兒模樣,一派慈眉善目,活脫脫就是那些在路口大樹下乘涼下棋聊天的老伯,一下午又一下午的閒看着,聽着三姑六婆話家常,看着孩童嬉鬧,又或者看著老朋友間吹些往事,偶爾也給年青人解解心惑。
或許也是這樣的一個下午,熱得人昏昏沉沉,眼看轉瞬黃昏,老伯最疼的孫兒來到樹下喚老伯回去吃晚飯,卻發現他已永遠悄然睡去。就是這樣普通的人,成為這樣普通的神,一如往時,諦聽着鄉里瑣事,寶愛着每個新生兒,憐憫每個新魂,那種眷顧生死不變,而至善就體現在這些日常瑣事中,據說土地公靈驗的地方,基本也不會有什麼惡鬼冤魂。
日月不停,鄉村慢慢消失在生長的城市裡,土地公們隨着人們一再在離亂中播遷,慢慢有些就消失不見了。如今城裡一個又一個新建的社區,好像我身後剛完成重建的公共屋邨,高樓大廈整齊劃一,每戶都有基本生存空間,每吋土地、每棵大樹都有優良管理、得到充份利用,老有所養,幼有所教,整個秩序分明。
便捷與效率徹底噬盡鄰里間的情味,親切的土地公們也被一遷再遷,遷成為獨居長者般,悄悄淡出人們的記憶,被無聲無息地死在囚居的小單位內,牌位陳屍山邊,小祠荒廢成礫,像這樣,就算神明也不能永恆,種種煙消雲散其實也只不過是時光的一種消磨。
如今,我站在被高樓大廈淹沒的福德祠前,陽光正燦爛煥發,晴日暖風斷續輕拂,有隻黑白分明的喜鵲飛臨綠簷上,聲聲叫得甚是歡快,一位少婦正扶着老婆婆蹣跚着進祠參拜,我轉身準備離去,天空仍一樣藍,而我也已經長大逐漸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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