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四年在首爾駐村的時候，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工作室趕著秋季即將展出的兩件《家傳食譜》作品，不過累得時候還是會放自己小假出去走走。在首爾公私立美術館與畫廊的數量，多到出乎我意料之外，待在首爾近三個月的時間，幾乎不可能重複造訪。
藝術行旅之外，韓屋或皇宮也走過幾個，有時不想走太遠，午晚餐後，就在住處附近的清溪川沿著帶狀公園散步。在結束駐村前，正是韓國的秋夕節，和我們的中秋節非常相似，但他們的假期放了四、五天，已經是個小過年的規模。
清溪川秋夕節的傍晚特別熱鬧，路上都是忙著歡聚的人們。我不免想：我一個人待在首爾作甚麼呢？早知道是這樣，應該在中秋節前回臺灣。我望著清溪川夜晚的溪水，藍色黃色和銀色的街燈燈光轉啊轉啊的在波光粼粼中躍動著，於是拿起手機拍下僅僅是溪水和燈光的影像，影像背景聲音是喧鬧的人群，還有街頭藝人唱著我聽不懂的韓文歌曲。
這支影像，後來成為〈中秋節：在清溪川之畔〉(2017)主要內容；成為我第一件影像作品。二〇一七年在淡水海關碼頭展出時，我為這影像製作了一只綠白相間的行李箱，將半透明的烏干紗縫在開啟行李箱的表層，讓行李箱變成一個盒狀的、具有空間深度的螢幕，投影機的影像由上而下投在行李箱中。箱子底部和箱子的黑色臺座上撒了些許銀色亮片，希望能在黑暗的投影空間中，創造撲朔迷離的視覺效果。
影像投在薄幕，然後穿透到箱底，好像是將一箱清溪川的光影，裝進行李箱裏頭。也許這件作品是《家傳食譜》系列中唯一沒有「食」也沒有「譜」的作品，卻是在鄉愁主題上最直接又最隱晦的作品。
也許是語言的隔閡，在首爾我總會感受到文化的熟悉感與陌生感同時並存著：年糕、水餃、炒碼麵、紅豆沙、豆腐和中秋節，和臺灣一樣，也都不一樣。在首爾皇宮行旅中，我發現韓國有許多疊得高高的「年糕塔」，當然他們也會把米食做成不同造型。
這使我想起媽媽有一本漢聲出版社出的《中國米食食譜》(注1) ，書中食譜羅列各種由米食變化來的餐點，粽子、蘿蔔糕、紅豆年糕、蒸糕或是草仔粿、湯圓等等；韓國「年糕塔」也讓我想起在臺灣農曆新年的時候，以年糕的諧音：「步步高(糕)升」，作為事業順利發展的年俗意象。
這時不免升起一個疑問，在不同的文化中為何有著麼相似的習俗或概念？除了歷史淵源之外，疊高的食物究竟有何意義？它代表甚麼呢？於是我也試著從一些文獻找答案。
在《節慶場合：韓國習俗》(Festive Occasions: The Customs in Korea, 2008)中提到，韓國人在所有的婚喪喜慶、生日、節日或儀式都會有不同味道、顏色和造型的年糕，蒸煮炒炸的作法都有，書中並宣稱他們在歷史文獻上有250種年糕，每個月還有月份專屬的年糕歌，也就是說月月都要吃年糕。
在皇室的儀式餐點中，據說食物被堆疊成如同「塚」一般的意象，堆疊的食物數量、高度，和盤數皆依據階級或重要性而定(注2) 。不過，我還沒找到官方對年糕堆疊成一個高度的解釋。
這個疑問經過一些時間的思忖，我突然想通了。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實際上人類的歷史大部分的時候，食物都是饋乏的，因此特殊節日時我們都想要以豐碩的食物祝願，不管是崇敬崇拜的對象、撫慰他人或犒賞自己；食物的不虞匱乏即是代表幸福或祝願的圓滿。
觀察「年糕塔」以非常超載的方式將年糕疊成不可思議的層次與高度的習俗，從某個方面可以說年糕在臺灣與韓國的象徵，在形式味道和意義上或有差異，在兩者追求幸福的象徵上，卻是一致的。基於這個觀察與體悟，使我想將「年糕塔」做為《家傳食譜》的原型－象徵人們追求幸福的原型。這些疊得高高的年糕，可說是一組既成的、跨文化的，共同神話圖像原型。
在〈幸福米糕塔〉(2014)這件作品中，我將韓國皇宮年糕塔造型，製成放大版的年糕塔，年糕每一層以不同顏色造型，巔顛巍巍層層疊疊地堆放在有荷葉邊的糕餅墊上；年糕雕塑的顏色與味覺連繫在一起，布料的肌理與觸覺與年糕也連繫在一起，好像家飾枕墊一樣令人依戀的年糕尺寸，增強了對「幸福」祈願的訊息。
《家傳食譜》系列創作的動機，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異鄉的體驗。如果不是因為離開家，離開臺灣，體驗其他國家的文化，可能都會把日常所有事物都看成理所當然，也沒有機會以不同的視野看到文化差異與衝擊所帶來的省思。往往在離鄉背井的時候，我們才有機會審視家以及家鄉對我們的意義。可以說我的《家傳食譜》系列也是從這樣的契機展開。怎樣也沒想到，在那之前我都只想要離開它。
注
1.姚孟嘉。《中國米食食譜》。臺北市：漢聲出版社，民72/1983。
2.Yoon Seo-Seok, Festive Occasions: The Customs in Korea, (Seoul: Ewha Womans University Press, 2008)115-118,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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