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分後白晝與黑夜時間漸趨平均,奪暑爭秋中,傍晚一場秋雨便容易感到寒涼在單薄的衣衫裡孳生,如秋蟲的流竄。古人有「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的說法。酷暑漸遠,秋遊也正是時候。值此天高雲淡之際,乃有嘉義縣東石鄉的白水湖之遊。
高鐵站下來,我們到了長榮酒店吃自助餐後,便驅車沿「東石嘉義線快速公路」往西奔馳。沿途是急促後退的嘉南明媚風光,有時渡江,有時跨橋,只有那陽光無差別地遍灑大地,午間時分,看不到這般變化。
知道白水湖的人不多。它在嘉義縣海岸,介乎東石與布袋兩漁港間。然白水湖非「湖」,這裏原是產鹽之地,因鹽田在日照下閃耀著刺眼的白光,故有白水湖之稱。那兒最值得遊覽的是「壽島」。
然壽島也非「島」,早期稱為松子島,卻只是塊因潮汐漲退而隱沒或出現的沙洲。它還有個更具宗教意味的名字,叫「摩西分海」——地層下陷加上海平面上升,海峽潮落之際,遊人才能踏足其上,好比當日摩西在把海水分開,讓人們踏在紅海上。
約午後四時一刻抵達,適逢潮退,摩西分海的奇景便在眼前。我們走上壽島,面朝大海,太陽仍懸在45度的西天,那些低緯度的烏雲,邊緣發亮,烈燄焚雲,有如天廷失火,相當耀目。
我們走到更遠處,那兒有幾株枯槁了的樹木,正展現著死亡的優美姿態。讓這茫茫海天,無際無邊的宇宙,有了絕美的座標。這是存在的開始,是一切書寫的落墨處。今天日落的時間是下午五時五十一分,尚餘一小時多。乃沿途驅車尋找咖啡店。谷歌地圖顯示,約二點七公里外,有間叫「HIWAVE」的。

抵達時,才發覺那是一座流動的咖啡車,停在一個戶外的營地裏。銀色的車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標示著「nightout999」的字樣,即嘉義縣布袋鎮九九九號。在簡陋的木桌椅上喝著美味冰冷的橙味特調,細意感受郊野真摯的所有,那是自然的、本性的、非安排的、非道德的。
這種情況會讓一個習慣於都市生活的人,感到真正的放鬆。不只是眼下的風光,或喉舌間的咖啡因。此時的光陰是緩慢的,如牆壁上的蝸牛,然也是愜意的,如枝梢間的翠鳥。
重回壽島,正是落日時分。古人形容日落是金烏西墜,涉及遠古的神話(myth)故事。大自然的神秘帶給人們強大的想像力。想像力成就文學創作。文字即為我們創造現實世間以外的「另一個世間」。眼下自然界的日落在消逝,文字世界的日落卻一直存在。眼前日落,背後青山,讓我想到「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也想到那些已遙不可及的往昔。
文字在夕陽下,往往現出其侷限。唐白居易〈暮江吟〉的「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正道出眼前美景。日落的光陰不同於緩慢的咖啡時光,如奔馳的駿馬,疾飛的游隼。在來不及細察,而渾圓,而缺,而扁,而小塊,而一線,而歿。最終四野暮色蒼茫,我們朝來時的路徑返程。

深宵回想,如何書寫白水湖日落詩,久思未見。總不能抒古人之情,摹擬元曲大師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雖則上列十一項事物,已有八項在眼前。然畢竟情懷各異,只能擲筆而嘆。
寫作堅守的道德是:誠與新。「誠」乃直面自己的思想與感情,「新」非題材,指尋得一種獨特的述說方式。最終只有殘缺兩行:
餘暉乃溺水前的呼喊
枯樹其心不死
(2025.10.17凌晨1:30水丯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