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小莉又來了,在竹籐的窗邊不斷拍動翅膀。
羽毛摩擦著窗框的聲音讓人極度煩躁,尤其前一晚半夜又跟鄰居那兩兄弟到草埔抓鵪鶉,回來還沒睡熟,就被粗啞的「嘎——」聲吵醒。
「小莉,無吵啦!」阿靜忍不住對窗外咆哮,可敲擊聲仍舊持續著。
小莉是隻黃頭鷺,不知是雄鳥還是雌鳥,阿靜暫時還分辨不出來。只是第一眼見到小莉時,就叫牠小莉了。
阿靜的名字也是常讓人混淆,他明明是個男孩子,卻叫阿靜。
說來也是因為報戶口的那天是阿公抱他去的,遠在外地的父母忙得連到戶政事務所的時間都沒有。阿公只能憑著媽媽剛生下他時,曾叫他「清」的印象,跟戶政的人員說。
「安靜,應當係林安靜。」阿公說。
「安清?」
戶政人員是外地來的,用著拮据的客語詞彙跟阿公對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索性盯著襁褓中的嬰兒,想確認一下嬰兒的性別。
「就係林安靜啊,安靜,安靜个靜。」阿公不懂字,只能用著生疏的國語夾著客語,跟戶政人員爭論發音。那發音,還只是他記憶裡模糊的印象而已,而且阿公還不知道其實阿靜媽媽說的「清」是國語,跟客語的「靜」念起來很像。
「女孩子啊?」
阿公竟然點頭。他後來跟阿嬤爭辯說,戶政人員問是不是「你家的小孩」?當然是啦,那可是他好不容易等到而立的兒子願意娶妻生子,才有的第一個孫子。不過這又是一個對不上的發音。「女」跟客語的「你」(nˇ)說起來又很像了。
就這樣,阿靜的名字在彼此堅定又似懂非懂中定了下來。
從此,「林安靜」成為阿靜唯一的名,成年後他也沒去改名。不過這是後話。
關於性別的烏龍,阿嬤在市場遇到戶政的人員時順便改了過來。戶政人員說明天上班再改,手寫一寫就好,不急,接著話題就一路到為什麼媽媽留在娘家坐月子,沒有回婆家?
阿嬤說阿靜的媽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才不願意到鄉下來住。
說到鄉下,戶政人員就很有感了,那是公務機關數位化前的那幾年,都市的公所都開始用電腦來登錄資料,而鄉下還用手寫,就算要架設電腦,辦公室裡也沒幾個人會用。
阿靜就那麼剛好,生在紙本與數位相互混亂的那年。
回娘家坐完月子的媽媽曾來看過阿靜一次,不過他那時還太小,絲毫沒有記憶。聽說,媽媽帶著很多阿靜根本還穿不到的衣物,說要給阿靜長大了可以穿。放下衣物後,媽媽就跟爸爸離婚了,再也沒有這個人的消息。離婚後的爸爸很少回鄉下,聽阿公阿嬤說是在北部做南北貨,年節時都格外忙,因此爸爸幾乎沒在團圓的日子裡,跟阿靜和阿公阿嬤吃過一頓飯。
記憶中,不論是留下衣物的媽媽,還是常年不見面的爸爸,都似陌生人。除了阿公阿嬤,阿靜唯一熟悉的就是阿公田裡的那群黃頭鷺。
有些黃頭鷺是從更南的地方遷徙過來的,每年都會循著同樣的路徑,春夏北上繁殖,秋冬回到南部;有些則會久留下來。很神奇地,阿靜竟然能認得出那些南北遷徙的黃頭鷺。
去年夏天見過的那批黃頭鷺當中,有幾個熟面孔,幾個生面孔。他偶而會這麼指著面前的鷺鷥說。
「你神經病嗎?」隔壁那兩兄弟會一起笑阿靜。
阿靜不以為意,很堅定地在一群黃頭鷺中,指出哪幾隻是去年來過的,哪幾隻是前年來過的。甚至有一對黃頭鷺,阿靜印象特別深。
那年阿靜十歲,大概在立春到雨水間,阿公開始犁田春耕。黃牛每走一步,黃頭鷺就跟一步,彷彿怕錯過從土裡鑽出的蚯蚓、從草叢飛出的蟲蟻。很奇怪的是,那次黃牛的背上卻沒站半隻黃頭鷺,黃牛忙著甩起尾巴,把毛皮下的蚊蟲拍出,可不論尾巴甩得多用力,都吸引不了一隻白鷺鷥光顧。
「好奇怪啊。」連阿公都覺得奇怪,坐在祖先墓旁喝涼水時也忍不住說。
祖先的墓就在阿公的稻田中,墓手兩側各有一棵榕樹,聽說是個風水很好的寶穴。阿靜從小玩累了就在墓旁休息,阿公會請墓裡的阿公阿婆幫忙照顧阿靜,自己繼續下田耕作。阿公說,以後他也要在這裡,幫忙照顧阿靜的孩子。
沒多久,兩隻黃頭鷺雙雙停到牛背上,在牛背上交頸摩擦。同時,其他鷺鷥都停在牛的四周,也不急著搶食,只是昂首凝視著背上的兩隻鷺鷥,直到鷺鷥雙雙飛離牛背。鳥群才又恢復了覓食。
阿靜沿著那兩隻鷺鷥飛走的路徑,在附近的灌木叢和樹林裡尋找,但直到阿公把老牛拉回牛圈休息,阿靜都沒有找到。
阿靜平常都叫這群鳥為「白鷺鷥」,後來問了自然科的老師,才知道為什麼每年都會有那麼幾天,白鷺鷥的羽毛變成橘黃色,連原本黃色的嘴也轉紅。老師說那是「黃頭鷺」,他也才開始稱牠們為黃頭鷺。不過,沒變色的時期,阿靜還是習慣叫白鷺鷥。
阿靜隔年才知道那兩隻在牛背上交頸摩擦的黃頭鷺,原來是知道了自己壽命將至,正在進行一種道別儀式。隔壁兩兄弟聽到這種說法也是哄堂大笑,還說給自然老師聽。
阿靜後來是在牛圈隔壁的樹叢中發現了那兩隻黃頭鷺。
黃頭鷺總會一前一後飛出巢穴,啣著不等長的樹枝,像是隨便挑中的那樣,把樹枝聚集成一個圈。兩隻鳥會在夜幕降臨後一同休憩在樹枝圍起的圈裡。沒幾天鳥身上的羽毛褪去橘黃色,恢復了原本的白羽毛;再隔兩週,生出了三顆鳥蛋。
阿靜每天放學都跑去看,直到小鳥孵化、長出羽毛,離開了窩。
牠們那年生下的,唯一存活的黃頭鷺,就是小莉。
阿靜一直猜想小莉應該是雌鳥。
今年是小莉遷徙的第一年,事實證明,阿靜想得不錯,小莉確實是雌鳥。牠的另一伴撿來樹枝後就交給了小莉,小莉築巢後待在巢裡不走,儼然就是要在窗台下蛋育雛的氣勢。小莉築的巢十分隨便,鳥巢就像是一堆凌亂的樹枝交疊在一起,將阿靜窗台外的小空間塞得滿滿的。
起初,阿靜還很高興,也「小莉小莉」叫著;但很快地,小莉在窗台發出的鳴叫聲和樹枝撞擊窗框的噪音,嚴重干擾了他的入眠。
「小莉,安靜。」他幾次口頭警告小莉,卻像是在罵自己。
這次不知為什麼,小莉非但沒有停下噪音,反而更肆無忌憚地「嘎——嘎——」叫。就在阿靜氣得要敲打窗面時,阿公走進來叫阿靜起床,說要他幫忙一起去田裡疏草。
阿靜想說不要,但阿公說,「看著你昨暗晡偷走出去搞。」
阿靜跟阿公一樣,都怕被阿嬤知道一些祕密。尤其是半夜偷溜出門的事更不能讓阿嬤知道,而且他們還去抓了鵪鶉,還烤來吃了。
「阿嬤知無?」阿靜試探著問。
阿公搖搖頭,拿出一百元給阿靜。阿公是要他去幫忙跑腿買菸;同樣的,這件事也是不能讓阿嬤知道,當作是交換條件。
阿嬤早在桌上放了煮好的稀飯,稀釋的米湯上又被鋪滿豆芽菜,是阿嬤早起跟隔壁豆芽婆買的。阿靜不喜歡吃豆芽,更討厭豆芽菜放在稀飯上,可阿嬤依然故我。阿公看阿靜遲遲不動筷,大概也擔心會耽誤阿靜幫自己買菸的時間,便趁阿嬤回頭洗鍋碗時,偷偷幫忙把豆芽吃光。祖孫倆就像是共同解決了件大事那樣,快速收拾好桌上的碗筷。
阿靜回房拿上自己的書包,阿公則蹲在門前穿雨鞋,也是在等他。
阿靜家的門就跟小莉築的巢一樣,是阿公從林子裡撿來的木塊,自己拼裝的。偶而甩大力一點,卡榫的地方會搖搖晃晃。阿公趁著等阿靜的時間,把脫落的卡榫重新鎖上。
阿靜側背著書包,拎著吃飯的鐵盒;阿公提起鋤頭,拎著水壺。兩人很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接著輕輕打開木門,走出門外。
動作行雲流水,就是怕太大的動靜又惹得阿嬤不開心。阿嬤怎麼會不知道這兩人的小心思,收拾碗筷時就抱怨了,但此時阿靜和阿公兩人早就走出房子的籬笆外,在岔路前停了下來。
岔路上有一尊石頭伯公,供奉在大榕樹下。
榕樹的根鬚有好幾根已經遁地生長,還未遁地的也隨著樹枝的擴展垂掛成一個圓圈。榕樹的枝條比起小莉築的巢和阿公做的木門,看上去更有秩序一些。石頭伯公不大,真的量起來,差不多就跟小香爐一樣的高度而已。為了避免看上去太矮沒有威嚴,村民們還在石頭的下方砌上石座,當作是石頭伯公的座椅。石座甚至比石頭伯公本身還高一些。
石頭和石座上都綁著紅布條,大概是要象徵著與人界的分別吧。
有次阿靜從阿公的田裡挖出一顆相似的大石頭來,把石頭伯公上的紅布條換到大石頭上去,沒想到被阿公一眼認出來。或許,阿公認的不是紅布條,是真的認識那塊有著神靈的石頭伯公?阿靜曾這麼想過。就跟他也認得出小莉那樣。
祭祀完石頭伯公後,阿靜跟阿公就會分別走往不同方向;一個往學校跑去,一個沿著河堤,往田的方向走。岔路口的石頭伯公成為阿靜和阿公每日的分別點,也是歸家的匯合處。阿公都會跟阿靜約在此處,一起回家。尤其是有託阿靜買菸的那天。
02
黃頭鷺一般都是三五成群,跟其他品種的白鷺鷥不同,牠們不喜歡水澤,更喜歡有草叢或低矮灌木的農田和河堤邊。所以除了阿公的稻田裡常有黃頭鷺覓食外,河堤兩旁的草埔裡也有。
不過這回,小靜和兩兄弟要等的不是鷺鷥,是鵪鶉。
昨晚的鵪鶉是小靜抓到的,兩兄弟因為沒抓到不甘心,中午一下課就又跑來草埔了。
「噓,小聲點。」河堤兩旁有幾棵剛發新芽的苦楝樹,正好遮擋住三人的身影。兄弟其中一人特別緊張。
阿靜已經對抓鵪鶉沒有興趣了,他看著爭食的鷺鷥們,跟兩兄弟介紹哪隻是哪隻。兩兄弟不關心鷺鷥,只是隨口問他:那隻有取名的鷺鷥去哪了。
「小莉嗎?」
「喔喔,牠叫小莉啊?」
小靜跟兩兄弟抱怨早上被小莉吵醒的事,但是兩兄弟眼神都盯著抓鵪鶉的陷阱,尤其看到有鷺鷥接近陷阱,就格外激動。
「走開走開。」緊張的那位終於忍不住跑出樹下,但這一跑,不只嚇跑了還躲在草叢中不出現的鵪鶉,連搶食的黃頭鷺都嚇跑了。
「吼——」
兩兄弟與其一不作二不休,舉著網子,看見什麼就撈什麼,甚至還跑到河堤下粗暴地撈魚。網子很快就被弄破了,但兩兄弟根本不在意,從河裡跳上草埔後,又在草叢中一通亂撈。
沒想到,破掉的網子竟然真的讓他們抓到了什麼。
網子裡發出「嘎——」的慘叫聲。
阿靜被聲音吸引過去,他知道什麼樣的禽鳥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果不其然,他湊近後,發現網子裡不斷掙扎的鳥,是隻白色的鷺鷥。
「哇,白鷺鷥耶,我抓到白鷺鷥了,哥哥,快來看快來看。阿靜,快來看快來看。」
阿靜一眼就認出那隻鷺鷥。
「是小莉的老公。」
兩兄弟正討論要把鷺鷥抓來替代跑掉的鵪鶉,聽到阿靜這樣說,都翻了白眼。
「牠又不認識你。」
「對啊,你又知道了,白鷺鷥都長得一樣。」
阿靜爭辯著自己真的知道,但兩兄弟顯然不管他,只是把網子連同白鷺鷥一起抓起,在懷裡秤著重量。
「這比鵪鶉重耶。」
「有沒有比較好吃啊?我沒有吃過白鷺鷥。」
阿靜聽到兩人說要烤了白鷺鷥,便要把白鷺鷥搶奪過來,「那不能吃,牠是小莉的老公,牠們正要開始下蛋耶。」
「憑什麼?你昨天抓的鵪鶉就可以吃,我們今天抓的白鷺鷥就不能吃。」
「阿靜你是不是忌妒啊?」
阿靜懶得解釋,直接動手把網子扯破,趁機把白鷺鷥抓了起來,轉頭就要跑。兩兄弟趁著阿靜起步時,伸出腳故意絆倒了阿靜。結果,阿靜抱著白鷺鷥,沒有手可以支撐,整個人只能直直地摔了下去。
兩兄弟覺得十分有趣,一左一右笑著阿靜連走路都不會。
就在此時,阿靜緩緩起身,兩兄弟想低頭看阿靜是什麼反應,卻率先注意到阿靜懷裡的白鷺鷥。
白鷺鷥的身體癱軟了下去,脖子在阿靜的手臂上晃啊晃。
三人頓時沉靜下來,但很快地,兩兄弟中就有人說,「吼,是阿靜你自己弄死的喔,誰叫你要把牠抓那麼緊。」
阿靜抱著白鷺鷥,直盯著兩兄弟。兩兄弟被看得不知所措,也不敢說話。阿靜此時已經氣得滿臉通紅,眼淚直掉。不動也不說話。
兩兄弟顯然嚇到了,畏縮地問,「不然我們明天去幫小莉抓一隻新老公?」
阿靜不回答,抱著身體不再掙扎的白鷺鷥,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靜離開河堤之後,越跑越快。他想找阿公救救小莉的老公。阿靜的雙腳跑得越著急,就越想起小莉從老公嘴裡接過那一根根長短不一的木條,在窗台殷勤反覆築巢的樣子。小莉永遠也不會知道,牠可能再也等不到外出覓食的老公回家了。
阿靜跑到石頭伯公前,發現白鷺鷥的身體被自己晃得左搖右擺,他不敢再繼續跑下去,便先把白鷺鷥放在香爐旁。仰著脖子,朝著路的盡頭墊腳望去。阿公不只每天都跟白鷺鷥一起工作,阿公還養過很多牛,救活很多牛。所以,一定也能救活小莉的老公。阿靜是這麼相信的。可直到落日了,阿公都沒有如過往那般扛著鋤頭、牽著老牛從河堤的另一處走來。
眼看著躺在石頭伯公旁的白鷺鷥逐漸僵硬,他決定自己到阿公的田裡去看看,但就在阿靜起身時,三五個從村口走來的婦人揮手叫了他。
「阿靜,你阿嬤喊你遽啊轉去屋下,遽啊!」
03
圍籬內從來沒有聚集過那麼多人,阿靜從路的盡頭就看見黑壓壓的人群,圍繞在自己家門口。還走得進籬笆內的,就站在門口;走不進去的,也是擠在籬笆外,不斷朝著屋內昂首觀望。
阿靜被婦人們拉進人群中,隨即被帶到阿嬤身邊。
阿嬤嘴巴打開,應該是想要問阿靜為什麼那麼晚了還不回家,但聲音還沒出現,就被屋內拍桌和爭執的聲音打斷。
阿嬤跟一群婦人站在門外,臉色都很凝重。
屋內瀰漫著菸味,是阿公常抽的黃長壽的味道。
阿靜趁阿嬤不注意時鑽了進去,終於在白茫茫的煙霧中找到阿公。屋內坐著兩排男人,男人們幾乎都抽著菸。阿公坐在左邊一排男人的中間,眼眶有些微紅,不知道是被那麼濃的菸嗆的,還是因為生氣。阿靜猜想,阿公每天都要躲著阿嬤抽長壽,怎麼可能被菸嗆,那顯然就是因為生氣。
不過阿靜倒是被菸嗆到了,他鑽出人群,在戶外咳了好幾聲。
腳邊有很多已經抽完,被人往外丟的黃長壽。
阿靜從沒看過阿公一口氣抽那麼多的菸,阿嬤甚至沒有罵人跟阻止。他又想到,他今早買的黃長壽還沒有機會給阿公,可見地板上的那些都是來家裡聚集談事的人帶來的。看來這些人已經在阿靜家聚集好一陣子了。
阿靜想數看看有多少支菸,才撿起沒兩支,就聽見屋內又有人開始咆哮。
男人們爭吵的聲音太大又太混亂,阿靜聽不清楚,不過從門外阿嬤和婦人們的交談聲中,阿靜大概可以知道一些。
大人們在爭論的是石頭伯公的事。
阿靜有記憶以來,就常從阿嬤的口中聽到石頭伯公要過百歲生日了,從年後到端午,都有人很平凡地拿紅粄去給石頭伯公。阿靜以為,今年就是伯公的百歲生日。沒想到,那些人是來告別的。
村裡一部分的人想要伯公過完百歲生日,更希望能有下一個百歲生日。但另一部分的人,則想要新公園的落成。
阿靜也想起來,好像聽自然老師說過,說村外的河堤要重新修築改道,也要徵收一些原有的農地或農田。阿靜記得那時他還問老師,「這樣小莉以後還會來嗎?」就是那一次,隔壁兄弟跟老師說他幫一隻白鷺鷥取名叫小莉,害得他被同學們笑了好幾天。
老師沒有跟他說白鷺鷥會不會來,只是解釋了河道修築的好處,說未來馬路會拓寬,河堤旁會有大公園,以後如果村裡要牽電線什麼的,都會很方便。
「這樣會有網路嗎?我媽媽說辦公室有網路變得比較方便。」舉手發問的同學,媽媽在戶政工作,也就是當初幫阿靜手寫登錄戶口的那位人員。
聽到有網路可以用,同學們都興奮不已,大家爭搶著說起上電腦課時電腦老師總是把畫面切掉,原本玩的貪食蛇被強迫中斷。自然老師當然不管電腦課的事情,但是話題是他開的,便也跟同學們分享自己在上大學時,半夜偷偷到網咖上BBS的事情。
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那堂自然課,沒有再說關於河堤和白鷺鷥的事情,變成了電腦課。
此時眼前的人群也在討論著同一條河堤,跟教室裡的討論不同,圍著阿公身邊的多數人是不願意改道的。除了原有的農地會被徵收之外,大家更希望保留石頭公和那棵大榕樹。
阿靜很關心白鷺鷥會不會再來,他擠進門內,小小的身軀站在大人們中間,很大聲地問阿公是不是要趕走小莉。他覺得小莉已經失去老公了,再被趕走就太可憐了。
大人們對阿靜幫白鷺鷥取名已經見怪不怪,甚至說,他們也搞不太清楚白鷺鷥跟水鳥,眼神只是朝阿靜的面前掠過片刻。
這時,現場唯一穿西裝,沒有抽菸的男人發話。
「阿叔,尊敬你係阿爸的老弟,兜係親戚,正特別來同你參詳。」男人眼睛幾乎不與人對視。跟他坐同排的雖然沒有穿西裝,但穿的顯然也不是下田做工的衣服。西裝男人又抬起頭看了眼群眾,神色略顯尷尬地說,「結果來了那麼多人抗議,這不是要給我難堪嗎?」男人沒說客語,大抵是故意要說給同行的人們聽的。
最後,西裝男人代表的整排人同時起立,雖然人數比起阿公那排的人少了許多,但氣勢依然不饒人。拿出一疊公文來,說得有理有據。阿嬤和婦人們說他們都是眼睛裡只有錢的建商,不要相信他們說的話,便要用掃帚把人趕出去。就在眾人僵持不下時,阿公緩緩起身,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長壽的煙,從嘴裡吐出了一條如雲帶般的白霧,幾乎要將阿公整個臉都遮住。
阿靜看不清楚阿公的表情,只是能聽見聲音。
阿公用著生澀的國語說,「一定要改道,就將那塊地拿去吧,那塊地你阿爸也有份。將石頭伯公同大榕樹留下來。」
阿公說完,現場頓時無聲。
阿嬤也是難得沒有反駁阿公說的話,她過去可是阿公說一句,就要頂十句的人,這次卻跟著眾人低頭不語。原本氣焰逼人的西裝男也沉默下來,對著隨行的人使了眼色之後,跟阿公說句會再回去商量看看,便離去了。
在很久以後,阿靜才知道為什麼阿公把地讓出,並以分家給弟弟的名義時,阿嬤並沒有生氣。那是甚至連阿靜的爸爸都還未出生時的事,一場洪水,帶走了村裡許多人,也包含阿公的弟弟。但其實,本該帶走的是阿公,是弟弟不顧危險將阿公救了回來,而自己卻命喪於洪水中。
眾人很快就散去了,屋內只留下阿公、阿嬤跟阿靜。
阿公的表情很少那麼嚴肅,他握起阿靜的手,彷彿還有很多話想跟阿靜說,但雙脣只是顫抖著開開合合,不規律,也發不出聲音來。阿靜想要叫阿公,阿公卻突然整個人直直倒了下去。
大人的重量直接把阿靜壓倒了。
阿靜摔在地上,手還緊緊握著阿公,就如同護著小莉的老公那樣。
那晚,阿公跟小莉的老公一樣,沒有再睜開眼過。
04
再一次看到白鷺鷥群的畫面,是在課本中。
那是羽毛已經換成橘黃色的黃頭鷺,正在耕耘機的後頭排列成規則的隊形,像一幅畫,停格在阡陌的田埂中,動也不動。
阿靜將課本翻頁,又翻回來,白鷺鷥還是在一樣的位置。
他認不出圖裡的白鷺鷥。
連續幾日,阿靜都是獨自一人坐在課室的角落,即使下課了,也沒有同學願意靠近他。新轉去的小學有很多班級,鐘聲一打,教室外的遊戲區就會立刻佔滿學生,從小一到小六,再加上幼稚園的學生,全校將近千人。
阿靜默默數過了,光是學校的老師人數,就超過了他以前班上的同學數量。
剛開始進去這所小學時,阿靜的容貌、服裝,無一沒有被同學指出來,說他是怪咖。當然還有他的名字。來到新學校後他才知道,原來男孩子是不能用「靜」這個字的。這是爸爸說的。沒有誰規定,但就是沒有人會這樣用。
「可是以前同學都這樣叫我的。」阿靜大聲反駁,用力扯回了被爸爸拉住的手,一低頭,聲音變小了,「阿公也是……」
「鄉下的小孩怎麼會懂這些,你現在已經轉學了,學校老師跟我說你的名字會被很多小朋友笑,你想要一直被笑嗎?」爸爸持續威脅著阿靜,但阿靜異常執拗,滿臉不在乎。
阿靜想到離開老屋時,最後一次叫他阿靜的是隔壁那兩兄弟。
「阿靜,對不起啦,等你暑假回來玩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去幫小莉找老公,你不要生氣了。」
那時候他們都以為,阿靜還有機會再回來。
新校園也有一棵大榕樹,不過榕樹都會有人整理,不會有鬚根遁入地的情形。晨會之前,每個班級都會被安排掃地工作。阿靜到這個學校後唯一主動舉手的一次,就是自願認領去掃大榕樹。
同學都笑他是怪咖。
「大榕樹葉子最多了,真的是大笨蛋耶。」
「他搞不好不是男生,是女生。」
「對啊,你看你看,又哭了。」
阿靜拿著竹耙,從同學們面前走過,確實是邊走邊哭的。
掃大榕樹本該要有四個人,但其餘三人都不想跟阿靜一起掃,在老師巡視完後,都紛紛跑到走廊去踢毽子。阿靜其實也不知道原來榕樹的葉子那麼多,因為在老家時,這些樹葉都落在泥土上,根本沒有人去清掃過。他記得,曾經有幾片落在石頭伯公的石頭上,阿公拜拜時用手順便就撿乾淨了。
掃成一堆的樹葉要抱到垃圾場丟。就在阿靜抱著落葉起身時,發現面前有個熟悉的人,正朝著自己走過來。
「阿嬤。」阿靜喊著,滿身的落葉順著雙臂的展開,全落到了地上。
阿嬤提著簡單的包包,頭髮梳得很整齊,也穿得很乾淨;不是平日裡下田工作穿的那種,像是要去吃喜酒時穿的。
阿靜衝到阿嬤面前,很用力抱著。
阿嬤身上是難得的香皂味,沒有阿公偷偷抽的長壽菸的味道,也沒有下田後的汗味。他貼著阿嬤,大口大口聞了好久,阿嬤被阿靜逗笑了,說他還是一樣,是「大戇牯」。
「阿嬤特別去分人洗頭,香無?」阿嬤甩著又澎又捲的短髮,很有活力的樣子。就像是以前在田裡工作,和一群婦人話家常的模樣。
阿靜後來才知道,那是阿嬤最後一次那麼香,那麼有精神了。
阿嬤那次是特別來跟阿靜道別的,後來就去了養老院。養老院的環境不好,阿嬤沒待幾天身上就不再香了。阿靜暑假時曾跟爸爸去看過阿嬤一次,阿嬤衣服上的尿騷味臭得阿靜不敢靠近,但阿嬤似乎也不太認得出阿靜來,看著人的眼神都是迷迷糊糊的。國中畢業前,阿靜跟爸爸還有一群沒見過面的大人,說是阿嬤那的親戚,送了阿嬤最後一程。
老家的地早就不在,阿嬤只能跟阿公一起被放在靈骨塔。阿公安塔位時,阿靜才國小,記不起來靈骨塔的位置,等阿嬤也安塔位之後,阿靜才真正知道阿公阿嬤落腳的地方。
從那之後,阿靜常常坐著上山的公車到靈骨塔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阿靜也帶著自己的孩子來時,他才想起來阿公曾說過,要幫他「照顧」他的孩子。但是阿公說的應該是在田裡,就跟他年幼時在墓旁玩耍、挖螞蟻窩那樣。
喔,對了,還有數白鷺鷥。
阿靜的兒子沒看過白鷺鷥,妻也很忌諱他三不五時就帶兒子到靈骨塔去,認為靈骨塔太陰,兒子命格輕,會被髒東西碰到。阿靜反駁妻,說他老家的田地裡也有墓,自己從小就被放在墓旁的大樹下玩,沒有這種情況,不要迷信。但妻就會說,「真好笑,說有髒東西的,不也是你們鄉下人常說的嗎?」
也不知是不是妻一語成讖,兒子從靈骨塔回去之後連連感冒,兩夫妻為了兒子發燒的事情,跑了好幾趟急診室。兒子五歲時,妻在急診室跟他說了要離婚的事。阿靜沒有正面回覆,只說了想要回老家一趟,趁機讓彼此冷靜冷靜。
05
雖然阿靜說了要回老家,可老家早就沒有地方可住。
阿公用木片組成門的那間小屋,已經成為一條寬闊的馬路,連地址也被註銷了。曾經的籬笆腐敗在泥土下,鋪上厚厚的一層柏油。阿公的田因為捐了出去,被蓋成了河堤的小公園,上頭有幾架供人遊憩運動的設施,也有盪鞦韆。
原本的石頭伯公被人改成小廟,留下石頭碑,但沒有關於石頭伯公的前世今生,當然也無人知道伯公到底過完了百歲生日沒有。石頭伯公前多了個地標,指示著河堤公園的起點處。現在的大榕樹也不知道是不是原先的那棵,枝葉稀疏,連鬚根被清理掉了。
盡頭處,本該有阿公田裡的那座墓,但墓不可能出現在小公園裡。
墓去哪了?阿靜不曉得,等他懂事了,想要問爸爸的時候,爸爸才說都委託人處理掉了。至於委託誰?爸爸根本想不起來,也不曾想記得這些瑣事。
阿靜沿著河堤走,希望還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有人喊著他的名字。
「阿靜?」
已過數十年,當初稚嫩的容貌早就變得成熟又老氣。但不管是當初稚嫩的模樣,還是如今站在眼前的老氣臉孔,對於阿靜來說,要辨認人都是有點困難。不過他知道,這是隔壁兩兄弟的其中之一。
「我啊,我是弟弟,認得出來嗎?」
阿靜笑笑,回應,「我知道你是隔壁兩兄弟啊。」
「你很誇張耶,白鷺鷥你都認得出來哪隻是哪隻,我和我哥差那麼多,又不是雙胞胎,你還分不出來喔?」
「對啊,真的分不出來。」阿靜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頭,「我以前都是靠衣服和聲音去分的。」阿靜看著眼前的人,穿著以前阿公下田時會穿的雨鞋,問了是不是剛從田裡回來?
「是啊,啊,但也不太算。」弟弟欲言又止,感覺解釋好像有點困難,索性帶著阿靜到自己的「田」去觀賞。
那是一塊雖然方正但並不大的農田,大概就是一個小學教室的大小。弟弟隨後跟阿靜介紹,這是一間「教室」,接著帶阿靜繞著農田外圍走了一圈。弟弟說,附近的學生越來越少,他們曾經讀的母校三年前面臨廢校的危機,後來轉型實驗小學,這學期跟學生討論,說要用這塊田種水稻。
「你會吧?」弟弟一臉期待地看著阿靜。
「我過兩天就走了,還有工作。」阿靜婉拒,其實是因為有些突然,他根本沒有任何想法。當然也是說謊,因為妻會提離婚,除了是兒子生病的原因,就是阿靜離職了。
阿靜說每天都處理客戶訂單的問題,很煩躁。
「你在做什麼工作啊?」果然人家會這麼接著問。
「科技業。」
「喔,那很好啊。」
弟弟沒有特別著墨在阿靜的工作上,在介紹完水田後,反而問了阿靜關於白鷺鷥的生長環境,「白鷺鷥能活幾年啊?」
「最多十年吧。」
「是嗎?」弟弟的聲音有些微揚,似乎不太相信。他凝視著阿靜,想說些什麼,但隨即又拍拍自己腦袋,一副自己也覺得荒唐的樣子,「咦,怎麼可能。」
「什麼?說話不要說一半。」阿靜停下來,感覺弟弟就是有什麼話要說。
弟弟卻又從新起步,一掃剛剛的遲疑,漫不經心地問,「阿靜,要不要回來?」
「回來住哪啊?」
「住我家啊。」
「你家沒人啊?」
「有啊,我還結婚了。你結婚了嗎?」
「結婚了。」
「有小孩了嗎?」
「有,一個兒子,五歲。」
「我女兒三歲耶,要不要把你兒子帶回來鄉下啊,可以一起上學啊。」
「這要問我老婆。」
「那你快點問啊。」
「可是我們可能要離婚了。」
「什麼?是因為你老婆發現你除了小莉的臉之外,其他母的、雌的都分不出來嗎?哈哈哈。」
弟弟的聲音在田埂的盡頭響起,很大聲,像是故意要引來其他人注意那樣。不過附近根本沒人,只有阿靜。阿靜一回一答的聲音也在盡頭迴盪著,直到兩個人的身影都沒入了黑夜,剩下窸窣的說話聲。
人聲越來越小。
夜幕裡倏忽地出現了一聲,「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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