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
五代末期後周世宗柴榮這句話催生出青瓷,宋徽宗的浪漫成就了汝窯天青釉瓷。窯燒形成釉面細碎的開片,彷彿夏日午後的雲,又似錦鱗波光閃閃;其聲如磬,溫潤如玉,故有「縱有家財萬貫,不及汝瓷一片」的說法。我在阿拉寶灣看見的海,正是這般透明、澄淨,雨後的天青藍。
阿拉寶灣有「秘境中的秘境」之稱,位於基隆和平島。西班牙人在距此100公尺的地方築起「聖薩爾瓦多城」,日治時期遭摧毀蓋起造船廠,城堡從此沉沒海底,消失在騰然作響的機器運轉中。目前,重整為台船基隆廠的船塢。
阿拉寶灣的名字,也標誌著50年代基隆漁業興盛時,台東東河、成功一帶的阿美族聚落的移居史。他們以原鄉小部落的名字「Alapawan」,命名這塊盡頭就是汪洋大海,海蝕岩石與石壁圍繞的地方,讓子孫不忘本源。
人們記得1634年荷蘭人在安平築起的「熱遮蘭城」,知道鄭成功奪回漢人政權的歷史,卻從不知北海岸這座1636年便矗立的歐洲城堡。如今可見的是西班牙為控制海域,在龍仔山頭尾所設的社寮東、西二砲台。
這是人們遺忘的基隆,航海時代有掠奪物資的外患,當前則是國防要塞與關口;這是我們陌生的基隆,導遊指著海的遠方敘說這一路漁港人家的智慧,譬如深澳漁港北海岸到萬里、龜山島,春夏之交是白帶魚季,夜晚漁火如晝,百分之六十外銷大陸。
每年5月飛魚繁殖期,飛魚習於馬尾藻上產卵,龜山島往綠島、蘭嶼、台東,和北海岸棉花嶼、花瓶嶼、彭佳嶼海域,漁民利用飛魚這項習性誘捕飛魚卵,在海面上鋪滿草蓆,四周黏保麗龍形成浮力,讓飛魚產卵蓆上以撈捕。每逢此時,基隆八斗子漁港便有一筐筐「海上黃金」等著卸貨,在這台灣最大的飛魚卵集散地,此時此景都是當地盛事。

被CNN譽為全球21個最美日出景點之一的阿拉寶灣,每年只開放四個月,每日限定人數,依潮汐而入園。戴上工地帽,穿著螢光色的背心帶,跟著解說員走在環山步道上,宛若走入岩石消長沈浮的傳奇史詩,澎湃洶湧的驚奇如浪花翻滾,激盪洪荒得嘗元始之趣;張望海濤吹奏,海鳥歌詠聲下,被時間餵養,調教成型的岩石絕勝,以及岩石自我膨脹,修飾而顯現的個性,竟覺這是武林高手雲集的大會,頑固的帝國世家。
阿拉寶灣是海的家,更是岩石的王國,住著千奇百怪的岩石,成群出現的節理自有其石族的倫理規範:強度大、厚度高的形成寬一點的間距,年紀輕、個性軟弱點的便靠近取暖,就這麼排成規律的平行或者手牽手縱橫交錯。有時候膨脹位移,變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岩,或洋蔥狀的裂縫。
一浪浪的海水推送因侵蝕落下的沈積物,在水中生物附著、貝殼砂石碎片長久的壓密和膠結下,由鬆軟流質的碎屑逐漸累積為礫岩,歲月悠悠間化為頁岩、砂岩;在天地潮來潮往中,沉澱為石灰岩。有時候,斜坡上的另一塊岩石,覆蓋其上,就會出現像三明治般顏色斑駁的紋理。
土耳其卡帕多奇亞有蘑菇岩,它們是岩漿、熔岩冷卻,凝固後所成形的火成岩。阿拉寶灣海邊看到的一群群大大小小蘑菇岩、蕈狀岩,據說來自2000萬到220萬年前,由沈積岩地殼抬起為蕈狀岩,從原本無頸的橢圓球,逐漸因為空氣、海水沿著岩層節理侵蝕,一分分磨圓原本尖銳、方正的結理,化成杏鮑菇狀,然後變成香菇的模樣。堅硬的鈣質砂岩有頭咖啡髮色,不堪侵蝕的砂岩面黃肌瘦。最後在風的雕塑下,就如野柳的女王頭,脖子越來越細,終有一天無法荷重,斷頭為落石、為塵土、為綠藻深根的風景。
岩石是組成地殼的物質,人類要在進化許久之後才進入石器時代,而後的希臘神殿、馬雅城邦神廟、萬里長城都因為岩石而屹立不搖。眼前滿是坑洞的蜂窩岩、榻榻米般的千疊敷、浪濤切割出的海蝕溝、海蝕洞。危石聳立如法老王,絕壁當空似大金剛,風化出的鱷魚岩淚,彷彿看見雨水積存在眼窩的悲傷,花豹石盤據的傲然,訴說「我不想水陸兩棲,只想娶你為妻」的彈塗魚岩,在各自想像投射下,岩石為我編出一段段傳奇。

水清見底的岩石間漂游著紅色海藻、透明如膠凍的石花菜,一群國小模樣的孩童埋頭拾取這岩石間的自然資藏。岩石的斜坡上一叢叢開黃色小花的石板菜,是王寶釧苦守寒窯的食物,讓薛平貴驚訝十八年依舊青春的凍齡草。而滿山遍野的百合,開得正盛美,在海風的吹拂下,好似聞到基隆嶼上的花香,聽見岩石的笑語。
疫情之後,千呼萬喚,相互吆喝成行的基隆之遊,始於情人湖,中於基隆港朱銘雕刻、正濱漁港彩色屋、阿根納造船廠廢墟,止於阿拉寶灣天青藍以及海藍間的岩石陣。當人群離去,這群岩石回到只能與海浪相伴的時候,夕陽把沈默的石臉抹上胭妝,夜晚的星子輕輕彈起弦琴,岩石們的營火晚宴會圍起圈圈跳舞,及至晨霧氤氳方酣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