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夏溪圖
溪水就在身側。入靜後,它開始流經我們的全身,沖刷著每一個毛孔。漸漸地,不見了。身體,只有溪水聲充滿了整個空間,密密匝匝地念著「觀音心咒」。
下了一夜雨,清晨神清氣爽,緩緩經行,透過窗,見她臨溪而立,凝神望向溪水,我亦停下腳步,去傾聽溪水淙淙。想起來那句「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下看你。」一幀靜謐的畫面就此留住。
說留住,不過是權且之詞,有什麼是能留住的呢?全在瞬息間生滅,再尋去,也並沒有什麼在生滅。
在山間居住的人,最是能看慣流雲的變遷,流水的無常。
正所謂:「念念遷流,新新不住」。這一滴與那一滴,原是各有因緣,各有聚散,卻因為一個共同的方向而匯流成溪,再匯溪成河,然後一起奔赴大海。
於是,驀然對這山間無名的溪水心生敬意。滴水成溪,聚沙成塔,要的是經年累月的功夫,不間斷地努力,化鋼為繞指柔的堅韌和信心。
想起高原上的另一處溪水,它們的歌詠如此相似,一脈相承,連綿不絕。它們似乎相隔著千山萬水在一唱一和,那其中的高亢和低吟,只有它們彼此知曉,默然相知。
再坐下去。眾人的呼吸越來越輕,直到全然被溪水覆蓋,天光暗下去之前,西天的雲彩火燒一樣燃起。
此生靜靜地,做一條山間的溪水如何?遠離塵囂,自在逍遙,像那陡崖上的一棵樹,始終不為人知?像大山的靜,無須刻意追求,它就是靜本身。
然而,這卻不是溪水的使命,「水利萬物而不爭」,它注定要去利益無數的人,聚起更多的溪流,浩浩蕩蕩,向西而去。
一行人追隨溪水的蹤跡,逆流而上。流雲漸漸地被我們踩在腳下,大山露出它堅毅的側峰。在那「會當淩絕頂」之處,有無限的風光,仿佛有梵樂嫋嫋,仙人論經。
我們在樹下坐下來,在天地間布下茶席,杯中注滿甘露,有萬千道光線傾瀉而下,照徹我們的全身。
「對我們來說,當下即是全部。」是了。
02 聽香記
院子裡的凌霄花長得好,映著雪白的粉牆煞是好看。掉落到地上的也還鮮豔著,因一份疼惜更愛著它。狗兒想與人親近,卻又怯怯的,是誰築起了它的防備?螞蟻們爬到了我們的餐桌上,分幾粒米給它們,願萬物安詳。
跨進這裡便融入萬物之中,出了三界之外。她說,來品香吧。
第一支是「秋」,我卻不認得它是秋。用身體去聽一炷香。循了音聲隱入大荒裡去。這一支收斂的香卻緩緩打開了我,周身毛孔都張開來。它一張我一合,它一合我一張。香有香靈,就這麼玩耍上了。
第二支是「水」,不聞水聲,但覺有光源源地注入。天一生水,只養得精神圓圓潤潤,晶瑩剔透,如荷葉上的水珠兒般圓滿。有一個從未缺失的我們,有一份從未染塵的純淨,向內裡去尋。
第三支是「木」,入肺經。清氣上揚,濁氣下降。一陣難忍的酥癢爬上了後背,是氣脈在暗暗地打通。屋外落雨了,那雨聲入不到內裡來。心內的乾坤正被一支香帶領著,越走越深廣,別有洞天,喜樂自在。
從第三支到第四支是無痕地過渡,飽滿之後自然有了一份平和。這支聲如金石,穩如泰山。四下裡的疆土都已安定下來,沒有了外在的征戰,也沒有了內裡的糾結。升說:真想好好地睡一覺,睡個三天三夜。是呢,念頭是一批野馬,需要一支柔和的香來馴服。
她說,當以「土」來收。於是我們重整了坐姿,身子沒有了僵硬和對抗,終於可以安然地坐下來,借一柱香與萬物對話。「聽雨點滴落的聲音;聽竹葉拂動的聲音;聽螞蟻爬過的聲音。」我的身子化作一場雨;所有的雨,落在所有的大地。
五支香從萬物中來,回萬物中去。它們點燃了什麼,平復了什麼,安慰了什麼,寬恕了什麼。它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讓所有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說:極佳的香總懷著淡淡的悲。是慈悲嗎?身在婆娑,悲而不傷。
聽香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