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殳」字作為姓氏够俏皮,本義是古時一種條形兵器,用於征戰,也用作儀仗。殳加草頭為「芟」,謂刪除、謂斬殺; 加上雙人旁為「役」,有勞役、兵役、雜役; 加病字框則為「疫」,有大國戰疫、全球抗疫。二〇二〇,疫。
家安兩地,平時守在東京,假期多去布拉格。三月初梅花盛開,又攜次子赴歐。俄航價廉,可看的電影亦少,就靠自家電子書消磨時間。眼睛瞄著三十六册《周作人自選集》,腦裏盤算著看《澤瀉集》還是《風雨談》,食指却點開了章緣的長篇《疫》。該書借一九九九年紐約爆發的西尼羅疫情隱喻中年華人的心頭之疫,意象營造頗見功力,文字亦圓融耐看,佐以紅酒,落地前一氣讀完。
哈維爾機場沒人戴口罩,布拉格一片祥和。翌日酒醒,掩卷再思,覺得這本《疫》還是少了點力道。書裏的朱荔讓我想起婁燁電影《頤和園》裏的余虹,兩人八竿子打不著,下沉的姿態却有些仿彿。女主角們的頽敗令這兩部作品沾了些勸善懲惡的道德警示味道,大約也違背了創作者們的初衷。
身居歐陸,腦裏連日縈繞的却總是大雄獻給武漢同胞的那曲《約在春天相見》。三十二年前與十三名夥伴騎單車從株洲北上縱貫大半個中國,途中也曾在武漢流連三日。登黃鶴樓,吃熱乾麵,慨當以慷,青春做伴。
大雄這歌,略有些「新文藝腔」,不過它既是及時雨又是催淚彈,不脛而走,早有多個版本。陳東版字正腔圓、中規中矩; 江峰版雖有些荒腔走板,却雷霆萬鈞; 文昭版男女對唱,男唱「戶部巷的炊烟暖不了冰冷防綫」,女唱「霧鎖長江黃鶴飛不見」。二人齊唱「坐在渡河兩岸,青春肩並著肩」;四人合唱「誰來守護這悲情的家園」,讓人感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禮失求諸野。若干年後,或許會另有一部《悲情城市》訴說疫區的陰慘與離奇。
疫情之下,方方日記萬人爭閱,令巴金的《隨想錄》之類望塵莫及。講真話、講人話、說想說的話,天經地義又咫尺天涯。方方感嘆「次生災害」落到了漢語頭上,實則漢語蒙塵日久,早該放揚子江裏洗一洗、擱黃鶴樓上晾一晾了。待到海晏河清,作家只對語言負責,一身輕飄飄,更容易承受?神州萬眾點讚的騰騰熱氣與《疫》中沒著沒落的落寞情調在腦中調成雞尾酒,倒過來的時差差點又倒回去。
「我們約在春天相見」,哼來又哼去,次子聽煩了,像去年聽「何以這土地淚再流」一樣。然而大雄這曲子艷冠群芳,讓人欲罷不能。幾番試錯,終於拈出一曲《梅花》來分庭抗禮。鄧麗君版低迴婉轉、嫵媚纏綿,劉家昌在十年前告別演唱會上唱出了那份滄桑與歷練。《梅花》,還有那曲《美麗島》,皆家國想像之絕唱。唱《梅花》與唱《美麗島》的族群若即若離,大雄的歌又是哪群人在唱?
「梅花梅花滿天下」,我唱。「冰雪風雨都不怕」,次子也哼會了。哼著哼著,學校停課了,影院劇場關閉了,伏爾塔瓦河畔游人稀少了。短短半月,偌大歐陸烽煙四起、風雲色變。無聲無臭無形無影的瘟疫變本加厲、傾國傾城。
想到戰爭,想到淪陷,想到離散。擱下手中活計,打道回府。哈維爾機場大廳人滿為患,戴著口罩排隊等安檢的人流,一眼望不到頭。才回去就走,次子苦個臉,一百個不情願,與趕來送行的小堂弟亦是難捨難分。
布拉格經多哈到東京,近乎座無虛席。卡達航空電影不錯,回程就沒再讀書,只挑了幾部半新不舊的片子看,印象最深的是講述丘吉爾偉業的《至暗時刻》。瘟疫橫行,又是至暗時刻,哪座山上會蹦出一個孫悟空般伏魔降妖的丘吉爾?
久違了,櫻花。時差斷續,醉意朦朧,這幾日腦裏盤桓的仍是那曲《梅花》。揮之不去,像著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