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處:一切逐漸漂逝慢慢形成一切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
秀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詩學顧問、香港中文大學專業學院寫作班導師、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委會審批員、廣州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班導師。曾獲「新北市文學獎新詩獎」、「香港大學中文系新詩教學獎」等獎項。 著有詩集《步出夏門行》、《婕詩派》、《臺北翅膀》等。評論集《劉半農詩歌研究》《散文詩的蛹與蝶》、《止微室談詩(1-5)》等,另有散文集、小說集等著作。2020年獲頒羅馬尼亞東西國際學院(The International Academy Orient-Occident, Romania)院士頭銜。

2009年開始,我過的是一種「獨處」的生活。每晚回到將軍澳650呎的家,便只剩我一人。雖有微霜,未致蒼然,仍足可照顧個人的起居飲食,但對這種生活卻存有或多或少的恐懼感。

孤寂籠罩著這個空間,陽台外的天氣逐漸沉黯,陪伴我的只有一隻褐色貓。寅夜漫漫,我會把時間如衣服晾掛於網絡世界、讀書和寫作的衣架子上。一八年同居貓病逝,一九年移居高雄,環境變改,然寂然淡寡的心態無異。詞令不擅,常藉潛沉的文字與外界溝通。

從前讀過美國詩人羅伯特·布萊的〈冬日獨處詩六章〉,那時我仍年輕,既有家室,香港又無下雪的冬日。詩讀起來,便沒多少感觸。但詩的悅目,已足夠我保留一個粗略的印象。待中年以後,又回到生命的原點,一個人蝸居在城東的小房子內,便重新在記憶裏翻尋了出來。詩如下。

01

四點來鐘,下著稀疏的雪
我到外邊雪地裏清茶壺
清新的寒氣讓我感到陣陣興奮
時近黃昏
南窗的簾子在風中輕輕晃動

02

住在我的兩間破屋中的一間
燈光飄落在桌椅上  我飄進自己的一首詩裏──
我不能告訴你,是何處──
現在這兒,我好像曾經來過
一塊濕地,飄著雪

03

一天天,父輩們死去
孩子們的時機到了
斑斑黑影聚攏,圍著他們
黑暗顯現如光中的雪花

04

﹝獨坐﹞
有一種孤獨就像黑泥
棲息、歌吟,在黑暗之中
我說不清,這歡悅是
來自肉體、靈魂,還是別處

05

﹝傾聽巴赫﹞ 有個人在這音樂之中
可是說不清,他的名字是
耶穌,耶和華,還是主上帝

06

我醒來時,已經又下過了雪
我獨自一人,卻恍惚有人相隨
正喝著咖啡,向窗外的雪看去

獨處是自由,但許多時候會浮泛起莫名的悲哀來。所謂「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就是如此吧。好比世界之大,街道上人流洶湧,月台上聲影紛沓,存其中卻沒有一絲潛伏的牽引,感不到一絲彼此的牽掛。生命如一片落羽,在城市的樓宇間,隨風飄飛著。

布萊的〈冬日獨處詩六章〉裏,提及詩歌、音樂、宗教、咖啡以及對天氣變化的感悟,和我現時獨處的情況,出奇地如出一轍,因此在重讀之際,感慨彌深。其詩裏涉及生命的消逝,更引發無限的悲涼。

於是在客廳牆上懸掛「養生十二字」:慢做事、溫食物、忌魯莽、慎獨處。時刻對自己加以警惕。因此我寫的詩歌總浮泛著「孤寂」的鱗光,如一尾逆游而上的鮭魚,在南方的陽光底下,閃現著耀目的鱗光。譬如近作〈雨豆樹〉寫左營富國公園內的樹木:

那個三路公車站
時間的拱門
提醒理性的準點
雨豆樹總是感性地
讓一個孤寂的詩人
坐在樹下
並靜靜地準備
立秋的莢果

獨處的狀態對時空最敏感。富國公園是一簡樸的小公園,繕修工程不足。去年颱風來襲,中央那株枝繁葉茂的榕樹被連根拔起。後來市府加種了五株雨豆樹幼苗,以作補償。然綠樹成蔭的時間,是換不回來了。靠近富民路這邊的共享單車站常泊滿,我得騎行到公園的另一邊歸還,然後徒步穿過公園,踏著四季的落葉。

如果在部分周邊加設矮欄杆,草坪上多植灌木,椅子一起換新,添設二至三個公共空間藝術。如斯空間,一個獨處的詩人走過,或歇在雨豆樹下,或晴或雨的左營天空,疏落的街道與紅綠燈…。

當陽光走過那截短促的保靖街,無人曉得,有一些光陰,有一些微小的事物,曾經存在,並被書寫,被重新排序,被再命名。然後新的定義發生,一切逐漸漂逝,「這一切」慢慢形成。2025.9.1912時,婕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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