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4年悶熱的七月,我從美國回來後,初次到嘉義上班。走出火車站,午後陽光火辣辣曬著柏油路,熱騰騰的蒸氣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突然有輛白色豐田轎車出現在我面前。右側的車窗快速搖下來,甩著俏麗短髮的女孩探出頭,問我說:
「陳經理嗎?請上車。」
「呂小姐,我路還不熟,只好麻煩妳來接我。」
「我是曉菁,在管理部負責人事,歡迎您到嘉義來。」
我從後座看她,很清涼又簡單的穿著,像是只用兩塊布料遮住上半身,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膚。膝蓋往上是極短的熱褲,兩條修長的美腿,交替踩著油門和剎車,隨著顛頗的路面不停晃動。
曉菁沉默一陣子,透過後視鏡,語氣有些遲疑的輕聲問說:
「經理,怎麼會放棄在美國的高薪工作,到嘉義來上班呢?」
我笑而不答,只是一路聽著她溫柔又甜美的聲音,感覺很舒服。
車子經過民雄工業區的入口,嘉義酒廠就在左右兩側,拐了幾個彎就進到高頻企業的廠區大門,鋼骨結構的建築物矗立眼前,整片廣場幾乎都鋪上柏油讓貨櫃車方便進出,而停車場則是在角落的草坪,沒有任何遮陽的樹木或棚架。
我從洛杉磯返台後,去拜訪當年在東海擔任助教時的黃教授,他介紹說這間是他大學同學開設的工廠,生產辦公傢俱和運動器材表面塗裝用的粉體塗料。目前廠內的本地員工約三十人,大都是在辦公室和實驗室,因為工作環境有粉塵汙染相當艱苦,去年就雇用一批外勞在現場作業。
最近生產主管不滿公司薪水低且福利差,串聯醞釀罷工要求發放獎金,弄得現在的張廠長焦頭爛額,台北總公司希望我來加以整頓。
九月中,我接廠長的人事剛正式佈達,負責維修的蕭副理和賴工程師就來請辭,生產部吳主任也藉機休假,看來是準備要抵制我或存心看笑話。張廠長跑來找我,希望找他們幾位當面談,被我一口回絕。
我託人傳話給蕭副理,如果他要辭職就得和在財務部的太太都離開公司,否則必須三天內回來上班,我則既往不咎。隔天,蕭副理回來跟我當面談,神情落寞的說:「陳經理,能否出面幫忙勸勸小賴,他不肯回來。」
我冷冷回答說:「老蕭,這是你惹的禍,自己解決。告訴他,再不回來,隔天就以無故曠職開除。」
後來只有老蕭回來上班,吳主任調離工廠去做業務,原先被他們排擠的研發部人員,全部調到現場接管生產。工廠經過這次震撼教育,管理逐漸步上軌道,總經理問說怎麼解決的,我回答是靠曉菁幫的忙,告訴我許多內幕消息和過去的狀況,才有辦法不到三個月就將產能提升兩成,而且還有閒置的人力可運用。
後來因為業務銷售跟不上生產速度,客戶訂單無法消化廠內庫存, 吳主任只好引咎辭職,由曉菁來代理。我接著就下令工廠在周六停工,全體總動員打掃環境和做設備保養。當時台灣尚未實施周休二日,大部分都只有禮拜六休半天,我讓員工分成兩批上班後輪流隔週休全天。
結果生產反而更為順利,水電開支和加班費也大幅降低,不僅民雄的工廠越來越賺錢,還幫公司解決當時承包酒廠工程的資金周轉問題,總經理還不時的跟黃教授稱讚我。
這段期間我重新挑選幹部,調教出優秀的團隊掌管各部門,號稱高頻民雄廠的五虎將。只要碰到客戶緊急插單或生產出狀況,這幾位就帶著人員自動加班,我只需要和曉菁去採買點心和飲料幫忙加油打氣,偶爾還會一起到阿里山森林鐵路在嘉義市北門的起點附近吃在地美食。
沒想到春節假期剛過,曉菁就出事了。突然消失三天後工廠接到不明的電話,說要贖金三百萬,交錢地點是在阿里山的森林小火車上,並且指定我親自前往。
老蕭自告奮勇要擔任保鑣陪我,他是鄒族原住民身材魁武,要打架的話算是好幫手,我就請他待在另一節車廂伺機而動。
隔天清晨,我和老蕭從嘉義市區搭最早班的火車往阿里山,彎曲的鐵路兩側逐漸出現高聳的松樹和檜木,直到半山腰的車站。我瞥見月台上的身影,等火車快開動才跳下來,跟老蕭揮揮手表示不用擔心。
火車離開後,我快步往前走,看到曉菁人消瘦了一整圈,眼眶紅紅的,身軀微微發抖。
我將外套脫下披在她的肩上,只見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臉頰滾了下來。曉菁告訴我,吳主任本來是她論及婚嫁的男朋友,沒想到離開公司後整個人就意志消沉,終日酗酒還打架鬧事,最近砍傷人需要賠償對方一大筆款項。
她實在沒辦法,只好自己綁架自己,想要幫他籌這筆錢,但又覺得牽連到我,很想就跳下月台,卻又沒有這種勇氣。
半年後,總經理找我到台北總公司面談,告知公司還是不能有兩種制度,因為中壢廠的員工抗議仍然每週要上班六天,那邊的廠長已快壓不住了。我回覆說決定離開嘉義,並將工廠先交接給曉菁管理,獨自到台中設立營業處,可以幫公司所代理的美國分子篩產品開拓市場。
後來,聽老蕭說,我走的隔天,民雄廠有員工將大門口兩根柱子上的燈都打破,對公司表示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