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有一個市井風很濃的小區,名叫巴丁區。
某年某個初夏夜,我離開晶都酒店,穿越旁邊一條燈火幽黯、樹影濃密的街道,走到對面的歲寶百貨。歲寶猶如一個巨大的「百寶盒」,堆滿了形形色色的華洋貨品,空氣躁動而沸騰。踅了一匝,從東園路右拐便到了巴丁街。
那不過九時許,光影刈剪不齊的街道上,理髮店以其警惕般的姿勢靜伏在兩旁,伺機吞噬著都市幽靈的身心。玻璃鏡後渴求慾念的眼神,較那些夜間馬路的燈火,更為空虛和幌動。
夜晚的巴丁總令人感到危機四伏,如埋伏了夜行獸類的叢林,非得小心翼翼的走著。我掉頭回去,在名典咖啡店要了一杯冰藍山,看一回敗絮街景,翻一下時尚雜誌,一個夜晚便磨磨蹭蹭的逝去。
後來在《晶報》上讀到深圳詩人謝湘南的〈群居巴丁街〉。他說:「我,彭天朗(這間屋子暫時的主人)、安石榴、潘漠子、黑光,我們成了這所出租屋聚居的常客,時常還有來自我們國家的別處、來自全國的某大師或知名詩人客串進來………」便感覺巴丁區是有那麼的一種灰濛濛都市裏難見的一道彩虹。
一堆詩人和畫家,出沒於巴丁,混雜著辛棄疾的憤慨與杜牧的情色,頗有一種南宋「偏安」的華麗淒美。然後,謝湘南說,「就像動畫片中高低錯落的伐木隊員,在感應燈一層一層的敞開中,走下樓去──我們並不知道黎明將至,屋外細雨濛濛。」黎明的巴丁區,應該是最安靜,如等待前的脈搏。
雨又下在巴丁區。又某年某個冬日我離開愛華路的賓館,往巴丁走。撐著傘在屋頂簷漏與中巴濺水間穿插,來到巴丁已是萬家燈火。巴丁區的食肆生意正火,市井人聲特別嘈雜。我選了江南菜館的一角坐下,邊吃著淮陽麵條邊看著往來的人。飽食後漫無目的在巴丁逛著,經過台灣花園走到深南大道的書城。無心尋書,瞬即又走回賓館。
我想,若丁年的我流連在巴丁,眼下光景無不大異其旨。晚上困在賓館的窗前看雨水中雜亂的城市樓房,有種說不出道不盡的滄桑和無奈。無論如何,巴丁夜雨,雨水淅瀝,叫人牽惹出許多的前半生和許多的後半生來。
如此,你們多少明瞭到我要主導編選這本「港深詩選」的因由吧。
深圳詩人部份,我找來了「詩生活網站」站長幫忙。她是一位很好的詩人,沉默平靜,不爭強好鬥,將詩視同起居,所以能有很好的詩作。因為創作到了某種層面,好壞的較量其實只是一種生存態度。她的詩寫的就是她的生存態度。今歲新春午間我在巴丁區某酒樓消磨時間,袋中電話乍響,原來是她從「才飲長江水,又食武昌魚」的武漢打來。
我們談起詩選的事。若是若不是,似有似無,談了好一會,詩選的體制進一步落實。《燈火隔河守望》是我擬的書名。這些年間,無論晴雨,多次往返深港間,也參加了深港兩地不同的詩會。在璀璨或闌珊的燈火下橫跨深圳河兩岸,常有「顛倒雙城」的錯覺,叫中年失憶的我感到吃驚。
編港深詩選,於我而言,更有身分反思的問題存在。身分,似乎是香港作家,尤其是土生土長的作家,忸怩不安又不可逃避的傷口。就是一個詩人的身分應往何歸向?世界渺茫,中國未及,香港又不屑。將如何自處?人的思想其實只是一種對生存意義的安然解說。詩人會在自覺或不覺中流露這種解說。所以,成熟自足的思想會產生較好的作品來。
對香港詩壇,說白點,我是有點陌生和惶恐不安了。我感到我的漸行漸遠。傷人是非的瀰漫,爭逐名利如不義的政治,好鬥而偽善,常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詩壇有名嗎?名不足以流芳。詩壇有利嗎?利不足以致富。那為甚麼許多詩人常會對一椿平常的文字小事恨得咬牙切齒,甚而在意識裏建立了如海般仇怨。詩人對世界無盡的憐惜和寬容的襟懷,都丟到哪裏去了。這不是可悲復可怖嗎!
深港詩選,希望彼此能相互輝映,如看到對岸的燦燦流火,在深圳河靜默的流淌中守望著。日子如煙似花,在巴丁遇上夜雨,在白石州遊園午歇,在美孚樓頭吹風,在杏花村看郵輪回航。存在主義大師海德格爾說,詩意使居住成為居住。一河兩岸,燈火守望,顛倒雙城中都有詩意的棲居。於是我夥同詩人萊耳,編了《燈火隔河守望》。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