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在廚房裡忙活的身影與母親的形象，可以說是牢牢地綁在一起。小時候她為了研究戚風蛋糕，等我們都睡了之後，她才有空一次又一次地實驗，於是早上起來，我們就有不同肌理或奇形怪狀的蛋糕當早餐，不管蛋糕長成甚麼樣，我們都吃得津津有味。
母親年輕時，還不會包粽子，該怎辦好呢？她就跑到別人包粽子的攤子上，看別人包，看到人家對她吹鬍子瞪眼睛的，她也不退縮。母親的《家傳食譜》就從她的廚房，一頁一頁地拼貼裝訂起來。
《家傳食譜》中有一件〈廚房〉(2020，圖1)的裝置作品，是以舊公寓廚房地磚為靈感，暗示一整間的廚房場景的裝置。以拼布詮釋的六角型地磚構成，好像是廚房地磚正在裝修中，也好像是正要拆到一半的樣子，鋪陳著空間中可能的敘事。磚紅色地磚的表面，凝結著一瘩一瘩亮晃晃的油汙，我使用黃色花型的玻璃珠飾構成點滴的油汙，因為這些油膩的結晶是美麗的，是廚房辛勤工作累積的痕跡。
這件作品在二○二○年伊通公園的展覽空間中，在背景混和著另一件影像作品〈張凌食譜〉(2020)聲音，影像中是媽媽教做菜的聲音，述說著具有普同性的家庭廚房故事。「廚房」在《家傳食譜》系列中，演譯了空間與時光交織的敘事。
美國藝術家麗莎．露(Liza Lou, 1969~)也曾以玻璃珠藝製作過一件名為〈廚房〉(Kitchen, 1991-1995)裝置作品，藝術家露解釋：這件作品是女性的紀念碑，關於她們所被忽視的付出1。在她作品中，珠光交織著的，也指涉著虛華不實的美國夢幻象。
露說：「我嘗試將日常生活轉化成那種壓碎視網膜的視覺觀點，那種使你眼睛痛的視覺觀點。」2。不僅僅是在概念上具挑釁性，人造的、具有艷麗色彩的工藝珠飾材料，也將這概念詮釋得淋漓盡致。
同樣選用工藝素材，以拼布詮釋的廚房地磚，使原本屬於建築體配置的空間平面，轉換成地毯一般，變成可攜帶的家飾品。除空間構成外，也是時間的構成，這些磁磚的樣式，取材自上個世紀日據時期以及光復後流行的建築新建材，這也是臺灣建築大量運用磁磚裝飾的時期，從室內到外牆，從客廳、浴室到廚房，磁磚伴隨著我們成長的記憶。
地毯在裝置空間中具有模糊性，好像是同時邀請了觀眾；也區隔了觀眾。它創造了某種界於真實與非真實的曖昧性。在《家傳食譜》作品中，布料詮釋許多不同物件的「均質化」處理，也都有著這種曖昧性。地毯將真實空間區隔開來，使作品就像房間的一隅般，沒甚麼特別，以為不過是磁磚地板、行李箱或是枕頭，好像只是形似的事物，然而在這些事物上的一些細微的差異或陌生感，將眼睛所見的事物，慢慢地轉移到回憶或想像力之中。
相對於〈廚房〉的抽象性敘事，〈張凌廚房〉(2020)是以母親在廚房忙活的記憶為靈感的影像裝置作品，也是在這系列中的第三件影像作品。這件作品也運用了地毯形式來構成記憶空間的框架，地毯是以拼布技巧詮釋傳統廚房的紅白八角地磚，建構出一個暗示出廚房空間的裝置場域。
在廚房地磚上，放著一本巨大的拼布書本；運用書本的跨頁，將頁面構成數個廚房流理台的空間，有瓦斯桶、瓦斯爐，還有櫥櫃或窗景，有些是回憶中舊公寓的廚房場景，也有些是一般廚房的設備；拼布書每翻過一頁，就出現不同的廚房場景，希望藉由這些不同的廚房場景，聯繫到每一個觀眾，對於家庭或廚房的記憶。
在書中跨頁裏，廚房牆面投射的是雙視頻影像。落在右頁的，是母親邊教作菜以及一邊閒話家常的影像，由數個不同的烹飪段落所構成；中間穿插著母親早年寫的食譜卡，作為段落的結構。左頁則是影像字幕：一開始媽媽說：「自己人就說：『啊～我要來拍囉！這樣就好囉！』」，接著是母親許多幽默的言談，媽媽總是讓想正經拍攝的我忍俊不住笑場，到影片的最後，她說：「你們這樣學完一整套了也不錯！」她開心地、也清淡地，說出她對我們的掛念。
注
1：作品及影片請參考：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 Collection/ Liza Lou, Kitchen, 1991-1996, https://whitney.org/collection/works/34855，下載日期：2023/9/28。
2：Jan Garden Castro, “American History is not what it appears to be-A Conversation with Liza Lou”, Sculpture May. 2003: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