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贛」是江西簡稱。「觀止」是對景物的讚美,指觀看如此的眼前景物便已足夠,因為再無更美之景,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意思。
文章的分題與唐王勃〈滕王閣序〉、唐白居易〈遊廬山記〉、宋蘇軾〈石鐘山記〉相同。本文同題再寫,以示對前賢經典致敬。
其中,〈滕王閣序〉與〈石鐘山記〉原文收錄於坊間通行的文言讀本《古文觀止》裏。〈遊廬山記〉則見於多種唐代古文選中。
滕王閣序
波音七三七降落機場,午時剛過。離開狹窄的機艙,我們踏進一個和暖的管制空間。南昌海關的執法人員笑容可掬,清關手續也文明便捷。一頭小巧的緝毒犬在旅客和行李箱間穿梭,倒像是在玩著尋寶遊戲。七月的天空,遍地陽光,景物輪廓分明。我們懷著愉悅,不再遲疑,登上旅遊小巴,逕往滕王閣去。
滕王閣是江南三大名樓之一,雄峙贛江畔。唐朝詩人王勃由交趾省親回京,路過此地寫下的〈滕王閣序〉,是我唸中學時的國文範文。少年習誦,老大憶記猶深。當日輕狂,未能領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美景,卻興起「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故作老成之嘆。
那時遊人漸多,講解員只得簡略地介紹:現時的滕王閣,是一九八九年新建落成的,用「明三暗七」的建築,各樓層均有不同的主題……我們乘坐升降機登上最高層,按層參觀。有售賣紀念品的,有介紹江西山川勝景的。古物陳展區內,我看到那頂完好無缺的「花翎」,即烏紗帽也。官再大遺下的不過是窗櫥內的一頂帽子。而星移物換,從不缺席的,卻是王勃的塑像和他的千古文章。
當中的一層樓是壁畫。栩栩如生的妙筆,繪製了歷朝以來江西的名人。陳蕃是大官,徐孺是隱士。陳蕃平日把床榻束起,惟徐孺來訪才放下,同榻共話,永夜不寐,以示不因階級而窒礙友情。佇立「徐墀下陳蕃之榻」壁畫前,悵然之際,髣髴人物都活起來了,在飲酒、在談話、在沉思,在仰天長嘯。
當然閣內的一切,都不及閣外的風光,古人視登樓為一件雅事,有時更是一件能提升生命刻度的重大事件。所以文人雅士常有登臨賦詩之舉。此刻我站在危欄,背後是「東引甌越」的牌匾,眺望贛江。江水東逝無聲,天色隱約模糊,高樓簇擁,摩天輪的剪影貼在灰濛濛的左岸。今日南昌,離王勃的故郡更遠,登臨眺望一個繁華的城市,眼底江山,快意襟懷之間,或許更勝古人。
「檻外長江空自流」,左邊灰濛濛的舊城區外隱約的那一片發亮處,便是奔騰著的萬里長江。日影微傾,已掛在閣樓西邊的檐角上。一輛旅遊小巴隱沒在城市街巷的拐角處。
石鐘山記
那些在玻璃櫥窗內的陶器,文風不動,卻令人仍然感到如七月泥土的熾熱。縈繞回味間,車子已離開景德鎮市,我們朝「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的南昌去。
窗外的田野房舍在熾熱的天空底下,像苦忍著一場夏雨般沉默無言。車廂裏的空氣開始沉甸甸。導遊的聲音忽爾迸出:我們沿途往南昌,會路過石鐘山,你們有興趣去看看沒有?
腦海裏飄浮起了蘇東坡的〈石鐘山記〉,那是講堂上口沫橫飛的一些片羽。東坡父子在月明之夜,賃船鄱陽湖上,尋究鐘聲的來源。最終謎團解開,蘇子「慨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並得出結論「古人之不余欺也」。表面紀遊卻劍有所指,其文理路轉峰迴,令人嘆服。蘇學士喟嘆的是,做學問的態度和品格,今不如古矣!
都說景以文名。石鐘山現在既是自然景觀也是旅遊景點。我們的旅遊車停靠在石鐘山的門牌下。一進門牌,蘇軾像、石鐘亭、碑文亭等依次映進眼帘。我不敢勾留於這些景觀布局中,便逕沿小路往湖邊走去。繞過一座瓦頂翠綠的重檐亭,到了下一個四柱黃蓋的圓亭,亭外便是曲折的臨湖欄杆。憑欄眺望湖景,「湖柳如煙,湖雲似夢,湖浪濃於酒」,生涯若實若虛的況味,油然而興。
當年東坡登船的崖壁,現已築起鐵柵,不容進入。要重蹈當年月夜泛舟,考證鐘聲來源的足跡,已不可能。眼下的鄱陽湖蒼茫無際,暗褚色的湖面上,運沙船、漁船、商船,聚散相連。左手遠處,鄱陽湖大橋飛越湖面,貫通南北,那是千里貶謫,僕僕風塵的東坡無法想像到的。
我們也僱船,是一種藍色鐵皮的遊覽船。航至湖中的湖河水分界處。光影中細辨江湖之水。江水清而湖水濁,形成一條拉扯著的暗線。鷗鷺翱翔,有時歇止船桅,有時浮泛湖面,都是光陰,卻如斯有異。
「汲來江水煮新茗,買盡吳山作畫屏」,古人可以悠閒地過這種光風霽月的日子。現在我們卻不能不與時間競逐。「湖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我們一再回首,帶著精神的奮亢與身軀的疲憊,登上旅遊車,往繁華的城邑之夜而奔馳。
遊廬山記
在九江市熹微的晨光中,我們驅車在南山公路上,大道如矢,直奔廬山。廬山山體面積極廣,九十餘座山峰,星羅棋布,各呈異態。橫看側觀,岧嶢崢嶸,均具致趣。這次登臨,雖只涉山之一爿,卻無疑也是一種山水緣份。
廬山最高的山峰是漢陽峰,海拔1474米。廬山的聲名,既是歷史的。西漢司馬遷曾「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後來便把廬山寫進了他的〈史記‧河渠書〉中。廬山也是文學的。如今我身處山中,腦裏自然而然的浮蕩著東坡詩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們這次遊賞,由南門而進。依次是:白居易草堂、談判臺舊址、仙人洞、御碑亭、牯嶺街、蘆林一號別墅和含鄱口。然後才輾轉告別山中風雲。
白居易草堂由花徑而入。其上有花徑亭。以木牌縷刻了白居易詩〈大林寺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詩人獨愛廬山,視之如故鄉戀戀不去。而東林寺與西林寺即是他投宿之處。並留下了「經窗燈熖短,僧爐火氣深。索落廬山夜,風雪宿東林」的千古詠唱。
眼前的草堂是一間簡單的磚屋。牆身髹掃上白漆,豎柱橫樑是棕如赤黑的木方,窗櫺無雕縷,作狹長的方陣,屋頂即覆以一掰一掰的草杆。想像冬夜大雪紛飛,群巒疊峰之間,草堂頂上滿霜,堦台擁雪,那是一種何等的景象!
草堂前是一個白蓮池。七月白蓮盛開,遊人如鯽。池畔塑有詩人的石像,高約三米。左手捋鬚而右手拂後,袖裾生風,神氣怡然。當日唐代詩人白居易遊廬山,曾有「一宿體寧,再宿心恬,三宿後頹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的體味。當中奧妙,自非我們走馬看花的過客能領悟出來。
三小時後,遊覽車折返南昌故郡,「香爐風色紫生煙,一入京華路渺然」,山上風雲渺渺,山下紅塵滾滾,不禁令俗子凡夫,喟嘆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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